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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入梦 作者:格非-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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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渐渐地暗了,透过木格子的窗户,他看见家家户户屋顶上都升起了炊烟。屋外的空地上有几个
孩子正在堆雪人,他们大声地笑着,叫着,在雪地里追逐奔跑,踢得雪片纷飞。一个穿红棉袄的小女孩
正仰着脸在竹林边看着她的爷爷往门上贴春联;在更远一点的河道上,一个头戴皮帽的中年人手里拎着
一只大猪头,嘴里呵着气雾,正急急地往家赶。他的妻子头上裹着方巾,一手拉着一个孩子,在身后紧
紧地追赶着他。男人也许走得太快了,每走一段,就停下来等他们。很快,这几个人就走出了他的视线,
惟有北风在旷野里扬起阵阵雪霰,在光秃秃的树林上空,簌簌如雨。
  谭功达吸了吸清鼻涕,回过头来看了看冰冷的厨房,不由得想起匿名信中“布帛菽粟保暖其身”这
句话来,细细一琢磨,倒也不无道理。现在,他只剩下去钱大钧家蹭饭一条路了。按照梅城一带的风俗,
除夕之夜不便去人家吃饭,但听着肚子里咕咕乱叫,他也顾不得许多了。他走到卧室的写字台前,打通
了钱大钧家的电话。电话是田小凤接的,她说中午的时候白副县长就来电话把大钧叫走了,说是要开一
个紧急会议。
  “开什么会?”“县长,您都不知道吗?”田小凤笑道,“干脆,您到我们家来包饺子吧,是羊肉
馅的饺子,反正你也不会生火做饭。”谭功达放下电话,心里直犯嘀咕。这大过年的,白庭禹和大钧他
们却去开什么紧急会议!即便是开会,他作为一县之长,怎么一点也没听说呢?他又往白庭禹家打了个
电话,那头没人接。最后,谭功达将电话打到了杨福妹家。接电话的是一个老太太,嘴里含着一口浓痰,
说起话来颠三倒四:“她去哪里?我哪个晓得啰,不是说开会吗?一年到头的,哪天不能开会,偏偏挤
到这么个时候,家里一大堆亲戚都等着她一个人。喂,你是哪位?”真是怪事,都去开会了,难道说梅
城发生了什么紧急的事情?他听见电话那头,老太太还在“喂喂喂”地乱叫,这才想起电话还没挂。
  既然大钧不在家中,谭功达只得打消了去他家吃饭的念头,一个人回到厨房里,将早上没吃完的稀
饭热了热,立在灶头,呼噜呼噜地喝了下去。随后,他去院中关上门,来到书房的写字台前,泡上一杯
浓茶,拿过那本《沼气设计常识》,读了起来。可没读几页,就停电了。屋子里一片漆黑。大年三十竟
然还会停电,谭功达的心里不由地再次暴怒起来。
  两年前,谭功达给省里和地委一连打了六份报告,省电力三厅才同意在通往省城的高压输电网上接
出一条支线供梅城照明使用。可一旦电力供应紧张,梅城总是第一个被牺牲掉。普济的水库大坝虽然已
经合拢,但发电机组一时还没有下文。本来南洋的两个侨眷愿意出钱购买发电机,还到普济实地看过两
次,可报告打到省里,迟迟没有批复。一位省领导在电话中还勃然大怒:“这两个华商的政治背景你到
底弄清楚没有?他们和台湾到底有没有关系?你的大坝修在长江的支流上,一旦出事,可不是闹着玩的
……”令人烦心的事还远远不止这一件。别的县连高级社都普及了,可在梅城,初级社的覆盖率也只有
百分之六十,排在全省倒数第二。即便如此,竟然还有人暗中闹退社,将县委派下去的工作组扣留在猪
圈里……那些退了社的社员担心县里让他们重新入社,便故意毁坏农具,将耕牛毛驴都杀来吃了,将犁
头敲下来换糖,一夜之间,山林里长了百十年的大树通通被砍光。地、县公安机关派人下去抓了一批人,
还枪毙了为首的五六个,事情还没平息,却有人偷偷地搞起单干的把戏来,把村里的山林和水塘都分给
了个人。
  粮食征收的状况也不容乐观。农民自留的口粮不够吃,到了青黄不接的春夏之交,竟然将孩子悄悄
地送入县政府大院。县里只得办了一个托儿所,雇了十二名保姆。可这样一来,问题就更复杂了:那些
从安徽、河南来的讨饭大军也将奄奄一息的孩子往县委大院一送了之。那些睡在襁褓中的婴儿又不能开
口说话,要弄清楚他们的来历和身份,根本不可能。孩子们一天天长大,就学、户口都是问题。谭功达
多次打电话向聂凤至诉苦,老虎却总是很不耐烦地对他说:“别的县都搞得挺好的,怎么就你们县出了
这么多的乱子?你要多动动脑子。”一年前他提出修造一条连接各乡村的运河。可土方包到各乡村,村
民们只是在秋后的农闲季节面子上敷衍一下,就收工回家了。地上一旦结了冰,他们就说下不去锹,宁
肯聚在家里打扑克。县里派下去督察组,他们根本不予理睬。心情烦闷的时候,谭功达坐在办公室里想
着这一大堆焦头烂额的事,免不了要向秘书姚佩佩唠叨几句,可姚佩佩一听他诉苦,就笑着朝他只摆手:
“县长,您别,您还是饶了我吧。您一说这个,我就脑仁疼。”然后就抱着脑袋向谭功达只翻白眼。她
还说,当初就不该答应到县里来工作,还不如当初在西津渡卖绒线自在呢。这个姚佩佩,脾气阴晴不定,
总是让人摸不透,高兴的时候见到谁都是笑嘻嘻的,可不高兴起来,她就一连几天不理人,要么干脆就
赖在家里装病。
  有的时候,谭功达也试着将县里的事跟白小娴说说,小娴倒是有耐心听,可根本没往脑子里去,听
完了就说:“你一个人管这么大一个县,那该有多好玩啊!”或者说:“老谭,要不我们换一换,我来
替你当县长,你去我们文工团跳舞得了。”可见,她也没把谭功达的话当一回事。
  他坐在黑暗中,脑子里想着这些杂七杂八的事,两条腿都冻麻了,正想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电话
铃就响了。
  话筒的那一端传来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猜猜看,我是谁?”谭功达有点听出他是谁来了,心里
又不敢确定。愣了半天,只得冷冷道:“对不起,我猜不到。”“我是赵焕章。”对方哈哈大笑。
  谭功达诧异道:“怎么,怎么是你?”赵焕章反问道:“难道我就不能给你打电话吗?”赵焕章把
电话打到他家,这还是第一次。而且这个人平常不苟言笑,今天却在电话里嘻嘻哈哈的,多少有点反常。
没准是遇到了什么高兴的事。两个人互致新春问候,又寒暄了一会儿,赵焕章道:“我给你打电话是为
了跟你告个别。”“怎么,这大过年的,你还要出差去吗?”“不是出差,是出门。”谭功达听出他话
中有话,正想问个究竟,赵焕章忽然问他:“老弟,你喜欢养花吗?”谭功达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知他
是什么意思,就赶紧说:“喜欢啊,怎么呢?”“你是喜欢兰花呢,还是水仙?”两种花谭功达都没见
过,可既然对方问起,他出于礼貌,想了想,硬起头皮说:“水仙大概好一点吧。”“那好吧,再见。”
对方没等他答话,就把电话给挂了。谭功达放下电话,站在桌边,半天回不过神来。没来由地打电话拜
年,又没来由地挂断了电话,这赵焕章究竟是什么意思?他知道赵焕章是商务印书馆编字典的出身,肚
子里颇有些墨水。平常邋里邋遢,连澡都懒得洗,可就是喜欢养个花花草草什么的,很有些小资情调。
据同样喜欢养花的杨福妹说,他家的院子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盆花,台阶上,院墙上,地上,到处都是。
有一年她看中了一盆“美人”,实际上就是狗蝇梅,问赵焕章讨,赵焕章倒是给她了。可每过一段时间,
他都要登门,去看看他的“美人”怎么样了,弄得杨福妹的老娘烦不胜烦。最后,小杨找了个借口推说
这花自己养不活,让赵焕章又给抱回去了。有一句话赵焕章时常挂在嘴边,叫做“万事向衰无药起,一
身躺倒任花埋”。话虽说得颓唐了些,可县机关的人都知道他惜花如命。
  谭功达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到屋外人声嘈杂,乱哄哄一片,他走到窗前,静静一听,原来是“移风
易俗、破旧立新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队员们正在唱歌。在时断时续的歌声中,他听见一个女高音用铅
皮喇叭向居民们喊话。那声音在寂静的晚上远远地传来,颇有几分凄厉。
  雪还在纷纷扬扬的下着。
  电还没有来。看来,梅城镇的居民们要在黑暗中度过这个除夕之夜了。
  2正月初八上班的第一天,姚佩佩又迟到了。她推着自行车走进县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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