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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入梦 作者:格非-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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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会儿又要建沼气池照明,还要铺上十七八条公路,挖上几百条运河。让你这么一折腾,好好的一片清
静之地,马上被你弄得乌烟瘴气。你还得把岛上的狸子、獐子、野狼、猴子什么的召集起来,成天开会,
咱们还不如不去呢!”一番话说得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那我就什么都不干,成天在家里听你说怪话。”天哪!他竟然会说“在家里”!
  接下来,两个人果然郑重其事地讨论起小岛的计划来。按照姚佩佩的设想,她要把小岛的每个角落
全都种上紫云英。她说她一辈子没见过那么漂亮的花。在阳光下,那大片大片的紫色花朵,犹如铺锦堆
秀一般,漫山遍野,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天边。这么说着,就好像他们此刻已经置身小岛。
  他们一刻不停地说着话,等待屋外的雨停下来。
  不知今夕何夕,不知黑暗将临……
  第三章菊残霜枝1六月末的一天,谭功达在酣睡中被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惊醒。这似乎是一个恶作
剧的糟糕开始:他把手伸到帐子外面,在黑暗中摸索着抓起电话,却听见一个小女孩在电话里唱歌。月
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欢乐的歌声……谭功达很快意识到,可能是电话串了线,
因为伴随着一阵猛烈的咳嗽,一个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向他问道:“怎么样,你那里的情况怎么样了?那
时候妈妈没有土地,全部的生活都在两只手上……嗯,你说话呀!”谭功达昏睡未醒,太阳穴一阵剧烈
的胀痛,愣了半天,一时竟没有听清电话是谁打来的。
  “什么情况怎么样?你是谁?”可对方立刻就发起火来,在话筒中叫道:“你他娘的这个县长是怎
么当的?她去为地主缝一件羊皮长袄,又冷又饿,跌倒在雪地上。怪不得省里一连批转了三封要你辞职
滚蛋的匿名信,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这么迷迷瞪瞪的!”谭功达终于在那讨厌的歌声中,辨认
出了聂凤至的声音。他翻身从床上爬起来,拉了一下灯绳,恍忽中看见墙上的挂钟已指向凌晨三点十分。
这个时候,他怎么会打电话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可对方根本不容他多想,追问道:“你现在在哪里?
喂,你现在在哪里?你怎么不说话?经过了多少苦难的岁月,妈妈才看到今天的好光景,我问你,你现
在在干什么?!”“睡觉啊!”谭功达似乎没听懂他的话,嗫嚅道:“我在睡觉。”“睡觉?你说什么?
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你在睡觉?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还有心思睡大觉!”“出什么事了?聂书记?”
又是一阵咔咔的咳嗽声。聂凤至似乎要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似的,谭功达只得静静地等着他呼呼
的喘息声平静下来。过了好一阵,对方清了清喉咙,正要说话,话筒里突然一片静默。小女孩的歌声也
嘎然而止,谭功达徒劳地冲着话筒,喂喂喂地叫了半天,对方已没有了任何声息。或许是电话线被大风
刮断了。
  屋外大雨如注,狂风大作,又急又密的雨点嗖嗖地泼向窗户玻璃。水从窗缝中渗进来,把桌子上的
一本《列宁选集》都浸湿了。院子的门被风撞地砰砰直响,他不时可以听到瓦片被风刮到地上而发出的
碎裂声。谭功达坐在床边,呆呆地看着电话机出神。
  聂凤至是出了名的好脾气,谭功达从未见过他发这么大的火。他在凌晨三点多钟给自己打来电话,
这还是第一次。显然是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
  谭功达撩起帐子,胡乱地擦了擦身上的汗珠,心脏仍在突突地狂跳。他竭力地回想着聂凤至在电话
中跟他说过的每一个字,可嗡嗡叫着的蚊子和那该死的歌词,搅得他大脑一片空白。电话断了线,外面
的雨又下得这么大,虽然心里七上八下,他知道现在除了等待天亮之外,没有别的什么事可做。
  他重新在床上躺下,随手抓过一张旧报纸来,心烦意乱地看了起来。在这张五月十二号出版的报纸
上,他读到了如下新闻:中国政府致电卡斯特罗,坚决支持古巴人民抗击美帝国主义侵略的正义事业首
都各界在天安门广场隆重举行庆祝国际劳动节的盛大集会中国与老挝建立外交关系在不久前结束的第二
十六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上,庄则栋,邱钟惠分获男女单打冠军清华大学举行建校五十周年校庆国务院
召开坚决纠正“五风”,坚决贯彻农业“十二条”座谈会……
  当谭功达想弄清纠正哪“五风”,贯彻哪“十二条”时,沉重的睡意再次向他袭来。他使劲地睁开
眼睛。不,不,不能睡着!可他还是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上,谭功达一觉醒来,太阳已经照到了他的床头。他连脸都没来得及洗,就夹着公文包,
趟着齐踝深的积水,去县里上班。田里的秧苗浸没在水中,池塘的水都漫到岸上来了。几个打着赤膊的
年轻人,手里提着渔网,正在秧田里捉鱼。当他经过西津渡桥的时候,看见整座桥面都淹没在浑浊的洪
水中,只露出了一截桥栏的铁桩。街道上也都积满了雨水。被大风吹折的树木横卧在街道上,一群人推
着一辆熄了火的汽车,向前缓缓蠕动。供销社的柜台也泡在水里,两名女售货员高挽着裤腿,正用瓷碗
往外舀水。看着她们的小腿在阳光下白得发青,谭功达心里不禁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惆怅。
  他走到县委大院的门口,已经九点多了,他看见门卫老常手里拿着一根通煤炉的铁条,正在疏通堵
塞的阴沟。
  “天漏了!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大的雨。”他笑着对谭功达说:“谭县长,怎么您没下乡去啊?”谭
功达没心思跟他搭讪,只是啊啊了两声,算是跟他打了招呼。他拎着凉鞋,歪歪扭扭地踩着院中一溜红
砖,像跳舞似的上楼去了。办公楼里空荡荡的,寂静无声,看不到一个人。就连平常在楼道里打扫卫生
的两个清洁女工也不见了踪影。他顺着楼梯走到三楼,见办公室的门锁着,就意识到姚秘书没来上班。
假如她临时外出,门通常是虚掩着的。他掏出钥匙,开了门,很快就在自己的办公桌上看到了一张姚佩
佩留给他的便条:我在县医院。
  她去县医院干什么?莫非是她生了什么病?谭功达疑虑重重地走到电话机前,给白庭禹、钱大钧、
杨福妹逐一打了电话。和他心中不详的预感一样,电话没人接听。糟了!谭功达快步冲到窗前,一把推
开窗户,对正在楼下捅阴沟的老常叫道:“老常,你上来一趟。”不一会儿,他看见老常手里仍抓着那
根铁条,两只手上沾满了污泥,出现在他办公室的门口。
  “人呢?人都到哪儿去了?”他问到。
  “人,什么人?”老常茫然不解地反问他。
  “这办公楼里怎么一个人都看不见?”老常吃惊地望着他,眉毛都拧到一块了,半天才说:“不是
下乡抢险去了吗?”“抢险?抢什么险?”糟糕!谭功达的心猛地往下一沉,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普济的水库大坝被洪水冲垮了。那个江水倒灌,这个冲走了两个村子,那个那个省里地委都派人
来了。谭县长,你怎么一点都没听说吗?”“你是说普济大坝决了堤?什么时候的事?”“昨天,不,
前天。”老常道。
  “死人没有?”“怎么没死人?昨天小王从乡下回来说,就他运回来的重伤号,死在县医院的,就
有两个。”“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怎么不打电话通知我呢?”老常的目光变得躲躲闪闪的,“县长,
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你有烟吗?”谭功达忽然对他道。
  “谭县长,你知道,这个,我是不抽烟的。”谭功达又问他被洪水冲走的是哪两个村庄。老常说,
这个他不太清楚。
  谭功达问他省地领导都是谁来了,老常还是那句话:“这个我不太清楚。要是没什么事,我先下去
了。”谭功达赶到梅城县医院的时候,已快到中午了。门外的空地上乱七八糟地停着四五辆驴车和平板
车,地上的积水尚未完全退尽,让人一踩,到处都是一片狼藉。几个身穿白大褂的大夫正忙着把一个裹
着纱布的伤号从平板车上抬下来。大门的台阶上坐着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他发疯地扯着自己胸前的衣
服,号啕大哭。他的几个亲属表情木然地看着他,也不去劝。一旁的墙根下,摆着一个蒲包,上面躺着
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的尸体,脸都已经发了黑。
  医院的走廊里也是满地泥水。为了防止打滑,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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