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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入梦 作者:格非-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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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我躺在被窝里给你写信。我和那位姑娘抵足而眠,船舱里很暖和,只是被子有点潮。四周静
极了。我没有问她的名字。小油灯的火苗扑哧哧地闪着,可雪片落到运河里,船上,全没有一点声响。
  姚佩佩的来信给他一种奇怪的感觉,她在信中描述过的那个船家姑娘,自己似乎在哪见过,可到底
在哪儿,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也许是错觉,也许是在梦中。他觉得自己的记性就像一盘点完的蚊烟
香,看上去还完好如初,可实际上早已成了一团灰烬。
  这封信写于大雪飘飞的冬天,可到他手中的时候已经是三月底了。这封信在途中走了整整一个月。
现在早已开了春,天气也渐渐地暖和了。或许是邮局在春节期间因员工放假而造成信件积压,也有可能
是信访办的老徐回家过年,未能及时收转……另外,给他送来这封信的并不是小韶,而是一个十七八岁
的小男孩。
  这个男孩长得白白嫩嫩的,有些害羞。谭功达对他说,以前都是小韶给他送信来,这回怎么换人了?
那男孩腼腆地笑了笑,没有多说话。谭功达又问他最近又没有见到小韶,小男孩想了想,字斟句酌地说
道:“以前邮局不知道我们村来了一位巡视员,不知道您的住址,现在知道了,就用不着麻烦小韶了。”
这孩子别看人小,说起话来滴水不漏,无懈可击。可谭功达还是为小韶感到担心。他曾特地去看了一次
《白毛女》的演出,原来小韶所饰演的那个角色也已经换了人。
  六天之后,谭功达一连收到了姚佩佩的两封信,信是从丁沟邮局发出的,一看到邮戳上“丁沟”两
个字,谭功达心里吓了一跳。
  我现在是在公路边的一个蜂房里给你写信。谭功达躺在床上,只看了这一句,就从床上跳了起来,
就用铅笔在地图上找到丁沟的位置,在那儿画了一个五角星。像是久违了似的,他终于看见了她的踪迹。
天哪,你居然在这儿!我现在是在公路边一个废弃不用的油毡房里给你写信,白天出去乞讨,晚上仍到
这里落脚。我不知道自己如今来到了什么地方,也懒得去管它。反正只要有路,往前走就是了,管它走
到哪里?糊涂,糊涂!你可真糊涂!你他妈的是找死啊!你现在的位置是在丁沟,丁沟你知不知道?你
要是再往前走,用不了三四天,就到了梅城了。太危险了,赶紧掉头往北走,或者往西,不能再往南走
了!怎么绕了一大圈,又回来了呢?昨天,在乞讨的路上,经过一个集市,市场上有一个旧书摊,看到
一本书,想到可能对你有用,打算替你买下来,可凑上所有的钱,只够得上书价的一半。最后,那卖书
的也不耐烦了,按半价三毛七分钱卖给了我。你现在是不是恢复工作了?或者仍在赋闲?念念。佩佩。
三月六日。谭功达赶紧拆开另一个信封,把那本书抽出来一看,原来是《沼气的构造与使用》。即便到
了穷途末路,佩佩仍然严格地遵守通信条例,将信件和印刷品分开来寄,这让谭功达在敬佩之余,也深
感痛惜。佩佩,佩佩,假如时光真的可以倒转……
  看着这封信,谭功达站在地图前,嘴里不停地嘟嘟囔囔,就好像他说的每一句话佩佩都能听见。
  丁沟这个地方,谭功达再熟悉不过了。那是有名的俗称“锅底”的地形:遍地水泽,港汊纵横。二
十多年前,他还在打游击的时候,曾在那儿驻扎过七个月。他记得有一天傍晚,他率领十七八个游击队
员,从丁沟的芦苇荡突围。他们以急行军的速度,只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就到了梅城脚下。如果姚佩
佩沿着公路继续往南走,用不了多久,就能抵达三河镇,而三河镇与梅城差不多可以隔江相望了……
  考虑到全县境内到处都张贴着捉拿她的通缉令,说不定她一旦进入梅城县境,就会立刻被人认出来。
佩佩呀佩佩,你这是怎么搞的么!你这是自投罗网呀!
  在接下来的每一天、每一个小时中,谭功达都是在焦躁不安中度过的。窗前的那丛金银花已经长出
了新枝,而通往花家舍的那条栈桥,也早已拆除。为了方便施工,填湖的农民在湖底新筑了一条临时道
路,现在路上已经长满了青草。
  由于整夜整夜的失眠,他成天神思恍惚。一天他在湖里挑土时,突然歪在一处土堆旁睡着了。直到
后半夜,驼背八斤打着手电筒,才把他从工地上找了回来。从那以后,谭功达一连三天没有出工,人也
开始渐渐地变得颓唐起来。他很久没有刮过脸了。除了一日三餐,也很少下楼。有时在厨房里碰到八斤,
也不跟他说话。与此同时,他感到自己的身体也在霏霏春雨中迅速衰老。有一天早上,他偶然照了一下
镜子,发现自己两鬓的头发连同胡子几乎都全白了,人也瘦得几乎脱了形。他的牙床肿得老高,嘴里像
是衔着一枚鸡蛋,眼眶里却沁出了怕人的绿光。
  公社方面似乎很快就觉察到了他的这一反常举动,特地的派了一个干事,带着女赤脚医生春雨上门
为他治病。当凉凉的听诊器划过他胸前的肌肤时,他甚至有些疑心这个带着口罩的赤脚医生就是姚佩佩
本人。
  姚佩佩几乎是无处不在的。当他坐在黑暗中,透过窗户,看着天上那大而模糊的月亮时,他没有理
由不相信,佩佩也在同一时刻仰望苍天;一只从窗外飞进来的蜜蜂,使他立刻联想到此刻佩佩正住在公
路边一处破旧的蜂房里——他听到了佩佩那沉重而哀怨的叹息;床上的枕芯窸窸簌簌,像是她没完没了
的呢喃低语,最后汇入了屋顶上沙沙的雨声。佩佩,你要是知道我现在是怎么想的,那该多好!他一刻
不停地想像着佩佩正在遭受着的一切:她在逃亡途中所经过的山川和河流;她所经历的风霜雨雪、晨昏
朝夕;她脸上的泪水……他甚至能够像精灵一样钻入她的体内,躲藏在她灵魂的深处,捕捉到她在每一
个瞬间所展现的微妙心理变化、她的颤栗和恐惧。
  渐渐地,谭功达觉得自己的命运与姚佩佩奇妙地合而为一。身影、梦魇甚至就连呼吸的节奏都合二
为一。仿佛此刻正在逃亡的正是谭功达本人。佩佩,我又一次梦见了你!我看见你还是十六、七岁时的
样子,扎着羊角辫,穿着红红的新嫁衣,站在一条满是灰尘的大路上。那天刚好没有风,云层压得很低,
而桃花全都开了……
  他们声气相契,灵犀相通。十五天之后,姚佩佩的来信多少证明了他的这种感觉。
  奇怪,我怎么忽然听得懂这里的人说话了。这个地方叫白茆,靠近三河镇。白茆村的人所说的每一
句方言我居然都能听得懂。废话,三河镇离梅城这么近,你在这儿工作了这么多年,怎么会听不懂这里
的乡音呢?三河镇这个地方,你怎么会不知道?信访办的老徐就是三河镇的人哪!一个到山上来进香的
老太太对我说:“闺女,这不奇怪。这证明你上辈子就是我们村的人。”我在村外山上的一座大庙里栖
身。这所庙宇屋顶坍塌,柱廊朽坏,到处都长满了齐腰深的茅草。我想起了小时候读过的那首《黍离》。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庙里的佛像和罗汉都被人敲碎了,可是还是有人半夜三更偷偷地到庙里来进香。他们偶尔也会带来
一些供品。刚开始见到供品,我还傻乎乎地心里暗暗高兴,可随便拿起一个馒头往嘴里一咬,却发现根
本不是白面馒头,而是用木头做的。大概是这一带粮食十分稀缺。大雄宝殿里有很多的老鼠,不过月亮
却很好。还有泉水从山上滴到石洞里,十分幽寂。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站在一条大路的中间。那路上的尘土又细又软,且极厚,这大
概就是古人诗句中常说的“香尘”了。放眼一望,路的两边都远得没有尽头。南风在那里横吹着。道路
旁边隐约有一个村庄,村里的桃花全开了,红红的一片。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桃花,艳得有些怕人,
太绚丽了,像是有无数的孩子扯着嗓门在喊叫。天上的白云也是闲闲的,压得很低,仿佛伸手可触。
  我站在大路中间,不知道该往哪边走。忽然看见一辆吉普车卷起烟尘,呼啸而来,到了近前,吱的
一声就停住了。从车上跳下一个人来,正是司机小王。小王看了我一眼,懒洋洋地道:“你还愣着干什
么?还不快上车?”我看见还有一个人,坐在吉普车上,正在打开一张报纸。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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