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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五辑)-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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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有现成的树吗?老人凝神看这木料说,打大花轿讲究,不能用坟场的木料。坟
场阴气盛,鬼气冲天,不吉利。坐用坟场木料打的大花轿,会给新媳妇招来不顺。
我娶你大妈时,就是坐用坟场木料打的大花轿,娶进门不到一年,她就得横病死了。
死时怀着你哥或姐,我哭了两天。到娶你二妈的时候……老人说着摇摇头,封了嘴,
不言声了。老人的儿子不知啥时候没了人影,就苦笑笑。儿子烦他老叨叨陈年俗事,
可他不知从啥时候开始,老会想起他娶过的三个女人。她们的音容笑貌,还历历在
目,跟昨天一样。有些人和事儿不知为啥,离的越远越反而记得清。老人一生娶进
门三个女人,一个比一个漂亮,大媳妇皮肤白皙,胳膊跟藕段似的,有个人跟她开
玩笑喊她白面嫂子,说她蒸出来的馍都比别的女人蒸的馍白。她就是坐着他打的大
花轿进门的。她死时怀着娃儿,肚子有水瓢大了。他不知得的是啥病,从得病到死
只一袋烟功夫,连句话也没留下,就撒手西去。有人说,这都是用坟场的木料打花
轿作的孽。娶第二个女人时,听人说,用牛血把大花轿喷了以后,就可以去掉邪气。
为娶第二个女人,他宰了家里的牛,接了半盆子鲜红的牛血,热热地把大花轿喷过。
第二个女人坐着大花轿进门,头天晚上没让他碰一指头,说是怕疼,他碰她时她就
躲,躲了一夜。第二个女人黑些,但耐看,两个大花眼会说话,一眨一眨很撩人。
炕上功夫也了得,让他死活享受。好景不长,只进门三个月,在枣树上揪红枣子吃,
树枝断了,摔裂脑门死了。到娶第三个女人时,他不敢让女人坐那个大花轿子了,
他一把火把它烧得不见了影子。老人的第三个女人坐的大花轿,用的是远离坟场的
好木料。结果不错,他和女人安生了一辈子,过得和和美美,让人眼热。近十年前
她才乘鹤西去。他的老泪流成半条河。都是遥远的往事了,凄哀早该风吹雨打去了,
但想起这些来,他两眼还是湿湿的。老人抹把老泪,哆嗦着手拿酒瓶抿口酒,继续
手里的活儿,上心地打他的大花轿。雪照旧落着,还是不大不小,落得很轻盈。远
处的山峦湮于黝黑凝重的背景里,白天炸山的炮声早已逍遁,山已入睡,睡得很深
沉。那些被炸烂的石头,等白天时,城里的汽车就把它们拉走,为明年开春盖高楼
大厦备料。为盖城里那些高楼大厦,都把山炸瘦了。老人的孙子,就在山里给人打
石头,十天半月才回家一次,每次回家都像饿狼一样,饿狠狠吃几顿肉才解馋,说
肚子里没有油水。开山的老板,光顾让人死守挣钱,不给人吃饱,整天清汤寡水。
现在的人,那叫人吗?都狼了啊!老人越想越气,抖着嘴又喝口酒,没咽,在嘴里
咕噜一声,狠狠吐在雪地上。“呸!”吐完又骂:“人都狼了啊!”夜色寂寥。雪
开始大起来,飘飘的大雪,纷纷扬扬,像从空中飘下来的一床白被子。村落此时正
在酣梦里。谁家吃奶的孩子,在朦朦胧胧中还叼着娘奶,有意无意把奶咬疼。当妈
的没醒来,在浓厚的睡意里梦呓般含混不清地说句什么,复又睡去。没有风扫过,
整个村落,还是静的。老人手上活儿忙着,忙着,并不感到太寒冷。俗话说,下雪
不冷化雪冷。雪停了以后,到雪融化的时候,小北风一吹,就该猴冷了,冻得人关
节嘎叭嘎叭响,冻得满村的老人不敢出屋,在热炕上猫着。村里前些日子,又有老
人走了。每年冬天,都有老人熬不过冬去,今年冬天走的是老蒙子。老人跟蒙子同
岁,从小一块儿玩泥巴长大。他俩从小失和,玩不了一会儿就恼了,过一会儿又好
了。但到快老时,他们落下了仇。老蒙子娶儿媳妇时,用的是他打的大花轿,新媳
妇抬到十里峰时,轿子滚落到山下。抬大花轿的轿夫都好好的,只被山沟里酸枣刺
儿挂破点儿皮儿,惟独老蒙子没娶到家的儿媳妇活活摔死了。老蒙子是个不好惹的
人,恨他暗中使过手脚,说他在大花轿里放了鬼。老年间,村里出过这样的事儿。
有人在新媳妇的大花轿里剪个纸鬼,烧过以后,大花轿里就弥漫了森森鬼气。坐大
花轿的新媳妇遭了鬼捏头,就会一命归西,跟鬼西去了,成了鬼的媳妇,到那边跟
鬼过日子了。这么缺德的事儿,连他都不会想起来,更别说做了,可老蒙子硬是咬
着他不放,逼他认罪,逼他给老蒙子赔个儿媳妇。那次动了不少说事儿的人,都劝
他把自己的儿媳妇给老蒙子的儿子了事了。他死活不同意,说就是枪毙,他自己去
法场。那次的事闹得很大,四村八屯都知道,还惊动了政府。不是政府出面,会酿
出人命。出那次事儿以后,他把大花轿烧柴了,发誓以后再也不打大花轿了。也就
是从那时起,使用大花轿娶媳妇的人渐渐少起来,开始使用手扶拖拉机娶媳妇了。
手扶拖拉机被打扮成五颜六色的花车,机头扎朵鲜艳的大红花,也颇有一些喜气洋
洋的样子。手扶拖拉机娶亲不几年,又兴小轿车娶亲,小轿车比手扶拖拉机更洋气,
更气派,更有身份。人们使用小轿车娶亲时,坐大花轿娶亲的人差不多绝迹了。在
老人眼里,他已有多年没有看见使用大花轿娶亲。但他还是觉得坐大花轿好,颤悠
悠的红轿子,红轿杆、红轿夫,后面跟着吹吹打打的绿衣绿裤的民间乐队,特别是
唢呐手,把唢呐吹得山响,几里路外就能听见。用小轿车娶亲,太快,小轿车“日
——日——”几声就到了家门,太简化了些。老人有些年头没有打大花轿了,手都
生了。这次他要打一个比他原来打的都漂亮的大花轿,把他的孙媳妇迎娶进门,也
了却他最后的心愿。他的儿媳娶进门时,就是坐的他打的大花轿。娶孙媳妇再坐他
打的大花轿,他就会死而无憾。天黑得瓷实,灯光像个白窟窿。老人手上的活儿依
然在忙着,刨花洒落满地,细闻还有些香味儿。孙子不知啥时候醒了,披着衣服出
来撒尿。尿声洒在雪里,发出沙唰沙刷的响声,在静夜里很响。可能是着凉了,孙
子打个喷嚏。“小祖宗你给我回去!”他冲孙子发急地喊。“没事儿。”孙子说,
“我身板硬。”“身板硬咋?”他老花着眼瞅着孙子说,“啥硬也硬不过风。别看
风是软的,一两寒风二两钢,风以软为硬,生生把人……”老人怕下边的话不吉利,
就住了嘴。人嘴上有毒,不定哪句话会把人毒死。所以,不该说的话,哪怕烂在肚
子里也不能说。“爷爷你忙啥呢?”孙子问。“没忙啥,快进屋吧。”老人说。老
人没把打花轿娶孙媳妇的事儿告诉孙子,他想等馍馍熟了再揭锅盖,给孙子一个惊
喜。“是不是在打马车?”孙子问。“是。”老人催促孙子:“快进屋睡吧,小心
着凉。记着明天买个尿盆。”老人看着孙子进了屋,这才又忙手上的活儿。孙子屋
里的尿盆烂了,让他买个新的。孙子宁愿受冻到院里撒尿,也不买新尿盆。以前,
老人和孙子同住一屋。爷爷孙子没大小,他们有时睡一个被窝,孙子的脸比磨盘还
大,老问他男人女人的事儿,他就给孙子讲,听得孙子津津有味儿。有时孙子问他
除过三个奶奶还有没有过别的女人时,老人只顾嘿嘿笑着不说话……他除了三个女
人以外,还有过别的女人。那是啥时候,是二十岁?还是三十岁?还是四十岁?他
忘了,记不清了。反正那是某一年的夏天,他午睡起来,在院落里的树荫下凉快时,
发现树上两条虫子在交尾。他们像死去一样长时间一动不动,慵慵倦倦地厮缠,一
副心满意足的样子。他突然就浑身血热。那天他女人回娘家了,他就走出家门,不
知走进了谁家敞开的院子,刚好有个女人在炕上独睡,他就和那睡得朦朦胧胧的女
人媾合了,媾合时他看见女人的眼里有树上虫子的幸福感,让他猛然懂得这样一个
道理,虫子和人没二样,幸福时都有一样的眼神。他没跟孙子说这些,那是他守了
一辈子的秘密。他不想告诉任何人,只想把那秘密带到坟墓里去。到了那边见到他
的三个女人也不会说,他知道女人都是醋缸。他不想把醋缸打翻。雪,不知啥时候
飘得小了些。现在啥时候了,不知道,但离东方既白还早。谁家的狗又吠起来,咬
着动静。狗是咬着动静的东西,没有动静狗是不咬的。狗吠了几声,就默住。狗咬
的方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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