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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那高地的太阳-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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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正经的,你到启龙镇,究竟干啥来了。”
  齐景芳撩起三层衣襟,从毛衣里头的褂子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缀着一粒粒小珠子的钱包,取出秦嘉的一封信,甩给谢平。秦嘉信上,总的意思也是问谢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促使他产生这种想法;并且说明,齐景芳是专为他这件事去的,希望他有什么想法,都能跟她商量。
  “最后那句,恐怕是你要秦嘉加上去的吧?”谢平笑道。
  “随你咋说。反正我要觉得不对劲儿,对不住,抓过你往旅行包里一塞,先带你回桑那高地再说!”
  “那你也太小看我了……”谢平笑道。
  “别瞎打岔。说说,你咋又起了这么个混账想法,想留在这小镇子上……”
  谢平捏着秦嘉的信,慢慢在太师椅上坐了下去。他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怎么解释,才能让齐景芳明白了他这些日子内心所经受的又一番冲击,能理解了他由此所发生的微妙而又几乎是难以逆转的变化。离开骆驼圈子时,他告诫过自己:对于世界的改变,要做足够的思想准备。要去适应,并且还要争取被这变化了的世界接纳。他想,再咋样,我不也才三十三岁吗?我不就是在骆驼圈子待了十四年吗?我相信自己,一定能理解。也能接受在情理之中的任何改变。他这么警惕地忐忑地向外走去。他遇到了那么多的“没想到”。一个又一个“没想到”,往一起加,使他清楚地强烈地感到,这十四年,使他从已经和继续在发生剧变的世界上消失了……这世界没有了他的位置。他处在这剧变之外。于是他省察,老爷子去了几次福海县后,回过头来再看他,态度为啥会有那一种叫人伤心的变化。在场部,看到变化了的秦嘉那么有力地周旋在各种人之中,他迷惑、他心慌,他知道自己办不到,甚至再给些时日让他见习,也办不到。在委屈和不服气中,他又暗生起嫉恼……尔后,他回到了上海,他去看计镇华。头一回,没找到。坐车坐过了头。不知咋搞的,一坐公共车就打瞌睡。犯困。也紧张。老怕坐过了站。二一回,找到了。镇华家在一幢石头砌的西式旧楼房的地下室里。过道恁黑,而且潮湿。厨房里的油烟散不出去,味好重。窗户很小,他看见好大一间屋(有三四十平方吧〕,被一些高矮不齐的立柜隔成用途各异的空间。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披着一条黑色的纱巾,坐在轮椅上,在属于厨房的那一小窄长条空间里,接待了谢平。他听见别的空间里还有人。镇华有弟弟。有妹妹。但他们都只管自己开着盏小灯在各自一隅的空间里向壁看书。老妇人自然是镇华的妈妈。她生硬冷漠。不知为啥,保持着高度的戒备。先是盘问。尔后就是一问三不知:“镇华在家吗?”“不在。”“上哪了?”“不知道。”“今天回来吗?”“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他在外边住哪儿?”“不知道。”“有谁知道他的下落、‘”不知道。“”您看我最好什么时候再来?“”我看你最好别来了。“老妈妈说着一口很纯正的普通话,显然是极有文化教养的。后来,到居民委员会,才问到,镇华被公安分局拘押着。案由是他拿刀砍了人。’他砍了谁?”“依不晓得?他砍了他亲阿弟。这孽畜!”
  过几天,计镇华被放出来了。说是他妈妈去保的他,当天,镇华去看谢平。他们到南京路人民饭店去吃饭。谢平抢着去开票。镇华捏住谢平,笑道:“你不要露怯了,让上海人笑你‘阿乡’。这儿是服务员到桌子上来开票。不是新疆交通食堂。你又不会点菜,你积极啥?留着你的钱。你的日子还长呢。前途无量。这顿饭吃我的,我的案子没了结。恐怕还要进局子。”谢平问:“你真拿刀砍了你的……”他不忍心说出“兄弟”这个字来。“那还有假?”镇华若无其事地笑笑。谢平说:‘你发神经了!“镇华说:”家里正托人帮我搞医生证明,要证明我在农场里时间待得太长,神经有点不正常……“他又问谢平:’你家里人待你怎么样?”谢平说:“很好。爸爸妈妈弟弟妹妹待我都很好。我回来的第二天,不在一起住的姐姐姐夫专门请我到‘绿杨村’去吃了一顿……”镇华一听,马上显得十分紧张,说:“你不要相信他们。没有一个是真心的……能真心相待我们的,只有我们这些脚碰脚一道在农场待了十几年的朋友……”他把谢平的手腕抓得恁紧,松开后,竟在谢平的腕子上留下四个发白又发红的手指印。谢平问他到底跟家里闹了些啥事。他说得很激动,但谢平听来听去,觉得都是些小肚鸡肠的事。比如他回来那天,妈妈翻他的行李,见他只给家里带了些葵花子土豆和葡萄干,便说他都这么大了,还不懂事。推着轮椅出去买了两瓶酒,两瓶养容膏。买了一套三件头的儿童套服。酒给爸爸。套服给妹妹的孩子。从立柜里翻出两个装潢精美的食品包装盒,换上干净衬纸,把镇华带回来的散装葡萄干满满装上两盒,让弟弟带给他未来的丈人大母娘。那两瓶养容膏,她给了自己。对人却说:这是镇华送的见面礼。她对镇华说:“家里的人也不是计较你这点东西。不过卜海现在时兴这一套。你也应该想到给大家这点面于。”到晚上,全家人都睡着了。他听见在另一个空间里,妈妈跟爸爸躺在床上一直低声在叨叨着啥。声音很低。听不清他们在说啥。但她在叹气,爸爸也在叹气,却是分明的。有一天星期六。下雨,大家都出不去,老在那隔开的空间里转悠也没意思。镇华问:家里怎么不买个电视机?阿弟笑笑说;就缺依这一股了,凑足了钞票,明朝就看得上电视。家里早就想买电视。起头,隔壁邻居都没买电视,他们家不敢买,不想出这“风头”,后来,隔壁邻居陆陆续续都买起来了,他们家也想买,妈妈说,现在大家都工作了,买电视大家看,大家出股子。爸爸出差的日子多。看得少。她和爸爸算一股。小妹、小弟各算一股。阿弟说,妹夫住在我们家。他也应出一股。小妹说,爸爸妈妈出一股,我和我男人也应该只出一股。依还没结婚,负担小,出一股也不亏侬……就这样摊来算去,电视机还没买回来。还有一次,他听见妹妹对妈妈说:“玻璃柜里一罐头奶白糖都粘纸了,囡囡不肯吃。还有两包酥糖也生虫了。扔掉它算了。”阿弟说:“扔掉它做啥。给大阿哥吃。他在新疆吃不着这种奶白糖和酥糖……”有一天,是停电了。全家摸黑坐着。阿弟抓着头发发牢骚,讲上海最近常常停电。镇华想起农场连队里摸黑坐着的日子多的是,便给他们讲农场的事。还没讲两句。妈妈说声:“罪过罪过……”去冲开水了。阿弟拍拍掉在肩上的头皮屑,要去接快下班的女朋友,也不想听了。只有妹妹装作还在听,过了一会儿工夫,她却突然问:“阿哥,你这身架,上衣穿二尺七还是二尺八?”问得镇华哭笑不得。这时,阿弟走过来拍拍他的肩,笑着说道:“算了,‘祥林哥’,不要给我们忆苦思甜了,留点精力消化消化依今朝吃的夜饭吧……”他一听镇华讲农场的事,就挖苦地称他“祥林哥”,叫他不要再来念叨“那年春上,阿毛被狼吃掉”的老故事。“没有人再想听你们这班农场的事。不要倒阿拉胃口!”
  “就这点事?”谢平问。这些事,谢平在家里也不是一件都没遇到过。难道他也得为出这种气,去拿刀砍家里的人?!“拿刀,总归是你不对。过了十几年工夫,我们又来吃这‘回汤豆腐干’,也是叫家里人难熬……”谢平叹道。
  “那天我看见阿弟冲我冷笑。事后他说他没冷笑。可我看见了。明明看见了。他叫我‘祥林哥’……我知道他嫌我没本事,赚不到大钞票……”
  “他这样说过你?”
  “我自己看出来的。那天他明明冲我冷笑了……”
  ‘你多心!“
  “我看得很清楚!”镇华叫了起来,又颓然坐下,“可他死不承认……全家都叫我‘祥林哥’……我讨厌他们……”
  一个星期后,镇华又被分局拘去了。拘去前,谢平去看过他一次。他问谢平:“班长,你说,我们当年到农场去,到底是错的还是对的?就算我们什么也没得到,有文化的人应不应该到农民中间去?沙俄时代,还有个巴扎洛夫,大学生,还知道回到乡下,回到父亲身边,给农民看病,最后被农民身上的病毒感染,死在自己钟情的女人面前,也没后悔嘛!我们又到底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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