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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与文论-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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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野,母亲又担心突然之间男人回来找不到家,那样他会多么伤心——自己的女人没有等
他!就因为这个担心,母亲又回到了城里。

    她艰难地等待着。

    大约过了五年时间,父亲归来了。后来,我就出生了。然而还没等我记住父亲的模样,
父亲又重新离开了。

    这一回父亲是被押到一个水利工地上去的,那儿也是一座座大山。这一次被说成是“出
”,实际上是第二次囚禁,因为不允许他探家,也不允许家里人去住。

    父亲离开不久,我们真正的迁徙就开始了。母亲雇来一辆马车,把所有可以搬走的东西
都拉到了那个荒原茅屋……

    我们从此就住到了这个人烟稀少、离大海很近的地方;从此开始了一种与前几代人截然
不同的生活。也从这时起,母亲和外祖母开始了第二次等待。

    我慢慢长大了。我也开始了等待。我想象着父亲的样子,不停地询问过去、过去的过
去,还有那些神秘的关于我们一家人的传说……

    这时荒原上渐渐有了一些新的村落,还有了一个国营园艺场和林场。我明白了:每一寸
土地最终都会找到它的主人。

    那些村落离我们不远不近,我们小茅屋四周的小果园就归属了园艺场。我们自己只被允
许保留了很小一片土地、几棵树木。而原来四周这些土地、这些树木,都是老爷爷——外祖
父的男仆一个人一点点开垦和种植的啊!

    我们开始了异常艰难的、新奇的生活。母亲去园艺场做临时工,养活外祖母和我。我更
多的时间是和外祖母在一起,听她讲各种各样的故事。家里的所有杂事、沉重的活计,差不
多都让老爷爷包了。他不停地劳作,不吭一声。我发现他在外祖母和母亲面前出奇的拘谨,
说话时总是微微垂头,两手也垂着。母亲叫他“大叔”,他听了有些慌。秋天他担了一些果
子到外面去,换回一些粮食;天渐渐凉了:他又在杂树林子里拣干柴,有时还要挖出一个个
大树的桩子,劈了做烧柴。

    我记得母亲每年冬闲时,大雪封地的日子里,就要和外祖母一起,围坐在小炕桌上描
花。直到今天,那些绚丽新鲜的颜色、各种花卉鸟雀人物的形象仍然浮现在我眼前。那盛颜
色的碟子也是从城里带来的,上面有好多格子,每一个格子里都是一种颜色。天冷,桌上放
了一个大火盆,里面燃的是老爷爷秋后制做的木炭。

    每年深秋看老爷爷做木炭是极为有趣的。他先挖一个火坑,然后就分批地把劈好的木头
放上去烧——他紧盯住红色的炭火,到了时候就取出,一刻不停埋到一边的土里。这样烧出
的木炭不老不嫩,既耐用又不生烟气。外祖母说,在大院时,我们每年都要备下很多木炭。
最好的木炭当然是老爷爷烧制的,那时他还年轻,心灵手巧,不言不语就学会了一切。老爷
爷在小茅屋里进进出出,这很容易让外祖母和母亲想起很早以前的岁月。那是怎样的年代
啊,那时候的世界对我是那样的陌生和神奇。战乱,暗杀,走私,军火,营救……

    这一切都好像是一部传奇中写下的;令我难以置信的是,我的上一辈人恰恰置身其中。

    我这时的世界走入了另一种奇特和丰富。比如假使我一个人逃进林子里,立刻就会沉醉
其间。这片无边的莽野啊,给了我一生的安慰和向往的莽野啊,那时对我而言真是应有尽
有。全部的感激和好奇都从此滋生。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对于我都是节日。我可以眼盯着春
天怎样一步一步走来,我能一丝不差地分辨出它的脚步声。它踏在积存的雪粉上、凉凉的沙
子上,都会发出声音。有时它踢翻了一片干树叶,干树叶在地上滑动滚落了一下,我都一阵
惊喜。夜间如果我醒了,我就含笑闭眼,想象着它在原野上蹑手蹑脚走路的样子。春天是一
个有形无形的生灵,悄悄地、犹犹豫豫地逼近了。这个生灵虽然心细得不可思议,但有时也
不免莽撞,比如说要过一条刚刚开始融化的河,嘎啦一声踩碎了河冰……

    那一丛丛的沙地河柳一齐萌出叶芽、长出小毛绒绒球的时刻,是任何人看了也不会无动
于衷的。那时候空气中有一种鲜芹菜叶的气味,那些拇指般大的小柳莺就是被这气味引来
的。它们在柳条间小心地跳动,发出一些无法模拟的细琐之声。大朵大朵的彩蝶翩飞舞动,
跟上热闹的还有蜂子:大的、小的,黄颜色的、墨黑的,甚至还有红色的。一种像少女一样
羞涩的、腰儿细长的蜂子每一次落在枝叶上都格外小心,我目光的重量压迫得它总是欲留又
去……沙地小虫、小蚂蚱,都接二连三地出动了——春天到此为止全面降临了。

    我在春天的莽野上一个人走来走去,欢乐和沮丧交替涌现在心中。我为了感受热乎乎的
沙土,就脱下鞋子提了,把脚插进沙子中,一耸一耸地走。没有人声喧哗,没有别的影子。
我有时踏上高高的沙岗,向南遥望——那一溜蓝蓝的山影在水气中跳动,像有生命有脉搏似
的。那座大山多么美丽,就像母亲夜间为我读的童话一样。它会那么残酷地折磨一个人——
我的父亲吗?

    父亲据说就在远方的这座大山里。

    我不记得父亲的模样了,他在我一岁多一点时就走开了。

    在无数次的想念中,父亲被我想象成一个巨人,日夜不停地开凿石头。当这个巨人被释
放的时候,我们这儿的一切都将焕然一新。那时候我的思念像北方涌动的潮水一样,一浪高
过一浪,在我的心岸发出了噗噗的声响。

    春天在想象和思念中度过。每一次思念都是被老爷爷或外祖母的呼喊声打断的。他们最
放心不下的就是我了——这时的莽野上已经没有了野狼或其他凶猛的动物,他们到底怕个什
么?他们的喊声里总是充满了惊慌,这使我都觉得好笑。

    但我不敢耽搁,飞快地从藏身之处跑出,奔向他们。

    夏天我到海边看打鱼的人。那是附近村子里的,他们在海里撒上了大网,然后在两端排
成两条长队,吆喝着把大网拉上来。我每一次都要看着网上岸,尽管这常常是漫长的一个过
程。当网漂子的弧线越来越短时,它围住的那一片水面就沸腾起来。我甚至听到了鱼的叫
声,哜哜的,尖尖的,都是求生的尖叫。它们有时要猛地一个蹿跳,半空里闪一道白光,再
啪一下落进水中。它想跳出围网,虽然没有成功,但它多么英勇,最后还是要奋力一搏——
我想如果自己是一条鱼,这时候大概也会这么做的!

    大片的鱼给大网围堵到沙岸上了。我一生都忘不了它们在离水那一刻的情景。它们都给
吓坏了,在网扣上拧动、呼喊,相互撕咬。一些不知名的、从未见过的水族让我大吃一惊,
它们的模样怪极了。我就是那时才认出了乌贼、水母……

    拉网的人都赤身裸体——成年人的赤裸让我目瞪口呆。我那时一想到将来自己也要长成
这副粗糙而丑陋的模样时,心里就感到一阵可怕。长久地站立在海边,结果身上很快就被沙
子和太阳烤红了,发出阵阵灼痛。

    火一样的夏天哪,我感到整个原野都在喷吐着绿色的火焰。长长的荻草和芦苇在风的撩
动下伸出火舌,打破碗花的蔓子则在低处慢慢燃烧。白色的沙土不敢赤脚去踩了,知了的鸣
叫通宵达旦。夜间外祖母叫上母亲、老爷爷和我,携着干艾草和草荐子,找一片白沙子躺
下。头顶是一棵大树,树隙中闪出星星。风微微吹起,吹过来一片小虫的鸣唱。老爷爷在远
处的一棵树下躺了,他替我们点燃了干艾叶。这样蚊虫就躲开了我们。

    我缠着外祖母讲故事,直到我自己困了,一合眼皮睡过去。醒来时只剩下我一个人,淡
淡的朝晖印在脸上,痒痒的。

    大概怕我孤单,老爷爷离开时把狗牵到了我的身边,链子系在树桩上。它略显忧愁地看
着醒来的我,卷了卷舌头,又开始打哈欠。它的时间表与人是不一样的,在它那儿,白天恰
是睡觉的时候。

    我不能忘记这条狗。它的名字叫大青,英武而俊俏。它有一双外国人才有的蓝色眼睛:
脸庞长了些,这与所有狗都是一样的;它的鼻梁硬邦邦的,我常用手指去敲击。当我们俩在
一起,再没有别的人时,有时我心中会涌出可怕的、猛烈的激情——我不能抑制自己,就紧
紧地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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