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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作品集-第3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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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睛……
  儿子去睡觉后,妻子给我讲述了前面提到过的菜刀事件。〃就像刚才握口琴那样,义幺举着菜刀,站在窗帘那儿,伸着头,盯着后院。当时我们正在吃饭,连声也不敢出,一动不动。〃
  妻子讲述了儿子的奇怪言谈。现在,我旅行回来后,儿子可以不跟妻子对抗,在他们去机场接我的时候,他也没有侵害妹妹,跟妹妹一起看家。而且在儿子开始发疯的时候,妻子自然想到警告他:〃要是你爸爸回来了,我就向他告状。〃想以此来牵制他。可是儿子依旧把收音机的音量开得非常大,听着布鲁克纳交响曲的FM广播,毫不在乎的喊道:〃不对,不对,爸爸已经死了!〃
  妻子一阵茫然,可还是重打精神,想改变儿子的误解。〃不,你爸爸没死,他这么长时间不在家,那是去国外了,并没有死,跟过去一样,旅行一结束,他就回来,这次也回来。〃妻子对听广播的义幺大声喊,她想或许有必要提高声音说服他。妻子沮丧地打开放在饭桌上的FM广播节目杂志,想知道那是第几交响曲,原来是C小调第八交响曲。 可是儿子显示出顽固的信心,继续争辩道:〃不,爸爸已经死了!已经死了!。〃
  在跟妻子的对话中,儿子的话一定很奇怪,却呈现出相应的条理。
  〃不是死了,是旅行去了,下个星期天就回来。〃
  〃是吗?是下个星期天回来吗?即使是那时候回来,现在他也已经死了,爸爸已经死了呀!〃布鲁克纳的第八交响曲还在不停地放,和儿子大声争吵的妻子已经精疲力尽,她好像又有一种在砧家庭乐园被赐倒在地的感觉,仿佛后脑勺又渗出血来。妻子联想到将来可能出现的事态,如果丈夫先死了,为了把残疾儿子置于自己的管制之下,哄骗他说父亲还没有死,那么……似乎掉进无力的深处。
  回国后的第二天早晨,我找出跟儿子沟通之路,从此大家和他重归于好。黎明将近,我还没有睡着,在孩子们起床吃早饭之前,我坐到饭桌旁,(儿子和家里所有的人保持距离,歪坐在饭桌旁,手腕上像挂了铅锤,笨拙地拿着筷子,慢吞吞地吃饭。可能是因为吃了〃飞弹融〃抗癫痫剂,早晨动作缓慢。在这段时间,我和妻子说话,他好像一点也没听到)吃完饭后,孩子们都呆在自己屋里,春假还没有结束。我躺在起居室的沙发上,即到昨天为止由大儿子霸占着的那个,睡着了。
  不久,我回忆起儿童时代,某时某地的情景又重新再现在眼前,在那种真切浓厚的怀念中,我颤抖着醒来。我已经热泪盈眶了。儿子靠近沙发一角,坐在地板上,右手的五指弯着、轻柔地抚摩我伸在毯子外面的脚。就好像在摸柔软而易破的精工制品。凝聚着怀念之情,像飞动的蚕一样,我颤动着。在梦醒时分,我听到低而温和的声音,
  〃脚,没事吧?好脚,好脚!脚,没事吗?痛风,还疼吗?好脚,好脚!〃
  我也用跟儿子一样的声音低声说:〃……义幺,脚,没事呀,因为不是痛风呀,不疼了!〃
  我一说完, 儿子眯缝着眼睛看着我, 那眼神跟我在临行前看到的一样,说:〃啊,没事吗?好脚呀!实在是好脚呀!〃接着,儿子放开我的脚,取来昨晚掉在地上的口琴,开始试吹和弦。不一会儿,和弦伴奏又吹起曲子来。我只能说出巴赫作品集中的一个优美而平和的曲子,义幺用几个音程吹奏,他好像早就知道口琴两边吹口的调性不同,午饭时,我高高兴兴地做了意大利面条,小儿子和女儿已先坐到桌旁,这时我喊义幺过来,他用清脆爽朗而又极温和的声音回答,逗得妻子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对妻子说:〃关于脚,我已为义幺下了定义。脚为我们架起理解之桥,是今天我们取得沟通的钥匙。不论我为世界上的什么事物下定义,都向义幺说。可是,脚的定义是我最有信心的,与其说这是我的发明,倒不如说是得利于痛风……定义。有关世界上一切事物的定义集。前面已经写过,我预感自己正在回归布莱克,或者说是重新走向布莱克。为了把已实现的事物对照表现出来,应该先把宪法写成通俗易懂的定义集。我想告诉大家,十年前我开始酝酿时,就引用布莱克的书名,把该书定名为《天真之歌经验之歌》。
  事实上,既使是采用绘画或童话的形式去写这本定义集也很难完成。七、八年前,在公开场合下,我曾谈过有关孩子和想象力问题。当时,我已经好多次准备开始试写下去,可是我认识到完成这个计划实在是太困难了。然而,我希望自己在人前说过的话对我能起到推动促进作用,所以就把这种心理写下来。
  〃为了帮助残疾儿班级里的孩子在未来的社会中生活下去,我开始考虑为他们写一本小百科。用这些孩子能够理解的语言,告诉他们什么是世界、社会、人类,请他们注意这些地方,鼓起勇气生活下去。例如,什么是生命,我写得简短易懂,没有必要全部写出来。 再如T教师会为义幺写出有关音乐方面的定义,我有许多朋友……开始时我就是这么想的,可实际做起来却困难重重。我想用能唤起生动真实想象力的语言,写出浅显易懂的事物,可现实中我做不到,不久我就不能不意识到随之而来会出现许多问题。〃
  我曾在人前说过这些话,现在我把它写下来,我意识到自己有些地方不诚恳。我将按这种形式为儿子及残疾儿班级的朋友们写一部关于世界、社会、人类的定义集,并把宪法置于文章的中心地位。可是,这种宪法下的客观现实使我无法写出简洁、准确、具有感染力的语言。现在,我不说这样完全不符合事实。实际上,问题的关键不在外界,而正是在我内心。如果再确切些,或者再勇敢些说的话,问题出于我的懒惰。正是这种懒惰心理,使我有一种对自己能力不足的担心,害怕自己无力完成这个计划。儿子还没上学时,我就已经打算写这本定义集。为残疾儿班级的儿子和他的朋友们,从没有出过家门的少儿时期,到上小学、中学,根据各种不同的时期,我采用不同的文体打出草稿,对于即将升入福利学校高中二年级的儿子来说,目前已经下过确切定义的是脚,好脚,而且,仅仅是因为我曾经发作的痛风……
  痛风发作时,儿子才刚刚升入中学的残疾儿班级。当时他的个头和体力都不如我,我的左脚拇指关节处肿得通红,连一张床单的重量都承受不了,所以晚上只好不盖任何东西睡觉。有时晚上不喝酒,也能睡着,白天也是这个姿势躺在沙发上。去厕所时,一条腿着地,另一条腿吊在半空,艰难地走过去,每天都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这些都给义幺留下深刻的印象。儿子想方设法帮助无力的父亲。过走廊时,我不得不忍受胫骨的剧烈疼痛,儿子小步跑到我身边,就像牧羊犬在追赶走散的山羊一样。有一次他那肥胖笨重的身体压在我那只痛风的脚上,我〃啊〃的一声尖叫起来,痛苦万分。然而当我看到儿子畏缩的模样,仿佛觉得自己平日是一个粗暴地打他的父亲。这种念头像一块伤痕,深深印在我的心中。痛风每天都在无声地发作,儿子五指略微弯曲着,抚摩我那只肿得红通通的拇指关节,他用另一支手支撑着身体,使得身体不向前倾倒下去,正对着我的脚说:〃好脚,没事吗?真是好脚呀!〃
  我想了一会儿后,对妻子说:〃对义幺来说,连自己都知道父亲死了,事情难道不是这样吗?义幺确实非常坏,做了坏事,可是让人难以置信的是,义幺好像认为死去的人还能回来。如果看到这一点,再注意观察的话,就能明白他之所以这么想的原因。只不过是义幺不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罢了。在儿童时代,我自己好像也曾有过类似的想法……总之,我出去旅行,老也不回来,义幺就想到我死后的情景,这不是很自然吗?父亲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了,在他的感情体验中,这跟死是一回事。那次虽说是玩游戏,可是连母亲也要扔下自己跑掉,义幺当然会火冒三丈啦。游戏是现实生活的样板,对孩子来说更是如此。他拿菜刀的姿式,在我看来那是用来防卫,举着菜刀,窥视窗帘的外面,实际上,他是想在父亲死后,承担起保护家人戒备外敌的责任呀,我总觉得是这么回事。〃
  接下来,我没有再对妻子说话,而是默默在想,〃在我死后,儿子站在自己的角度,切实感觉到将会发生的事情,而且身为父亲的我,迟早无法逃脱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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