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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 作者:黄蓓佳-第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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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点头。
    如果我是艾早那样的人,我可能会放弃工作,把艾飞托给贾铭,而后再飞过来,在看守所外面租一间房子,陪她到最后。
    可是我选择了接受现实,回到南京,在深渊中活着。
    我比艾早差了很多。
    也是因为这种差距,陈清风最终成了我的情人。
                              十四  大回旋
    一九八九年春节,我回到青阳。我奇怪地发现艾早和赵三虎也已经早早地结束采购回到家里。按理说,年前应该是服装生意最好做的时候,跑单帮的人全都指着这个腊月挣下利润。艾早莫非有了收手的意思? 艾早扎着一条餐馆厨师那样的围裙,在厨房里忙着烧开水烫鸡,拔鸡毛。敞口锅里冒出大团的热气,艾早的额发被蒸得垂挂下来,遮住了眼睛,她指挥我用一只夹衣服的木夹子把头发临时夹住,免得碍手碍脚。她对我说:“的确有这个意思。跑了这么多年,我够了。我其实不喜欢这种东跑西颠的日子。我想贷款开个服装厂,用香港那边的纸样和板型,做出来的衣服在内地销售。”
    “做来料加工的活儿? ”
    “不,做自己的品牌衣服。”
    “谁给你那些纸样和板型呢? 那是人家的设计专利。”
    “偷。”艾早龇开牙,快乐地笑着。“我跑了这么多年的货,广东那边的厂里有内线。”
    “艾早! ”我哭笑不得,“那叫知识产权,你偷了人家的纸样要负法律责任。”
    艾早把光溜溜的肥鸡抓在手里,剪刀捅进鸡屁股,将肚皮一路剪开,扒出里面红红绿绿的肚肠、大团的金黄色油脂、由大到小整齐排列的蛋子。一股热腾腾的鸡腥味弥漫开来,直冲鼻孔,令人窒息。艾早利索地剥离那些内脏,眼到手到,快得叫人眼花。与此同时,她抿着嘴,宽容地笑着,根本就不理睬我的提醒。不屑理睬。在她眼里,我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已经读得不通世情,迂腐可笑。
    她起身到水龙头下面去冲洗鸡肚子里的残血。水从龙头里流出来的时候是清的,冲刷过鸡身后变成血红、淡红,直至带一点点的混浊。
    “艾早! ”我站在她身边,心里涌出来的全都是爱和责任。
    她轻轻用胳膊肘捅开我。“别站近,水弄到你身上,脏。”
    我叹口气,讪讪地走开。我们都大了,不再是从前亲密无间的样子。我们已经融入各自阶层的生活,有了自己的价值取向,知道自己的目标是什么,如何向目标靠近和获取。这个时候,如果插手对方的生活,感觉上总是有一些虚伪。
    晚饭后,我回艾家酱园看望张根本。这次回家我住在小偏院里,再去艾家酱园,像是走亲戚一样,很古怪。我给他买了一件上海产的鸡心领羊毛衫,是紫红色的。我同时也给艾忠义买了一件,却是藏青色。
    我认为张根本可以穿这种热烈和年轻的颜色吗? 在我的印象中,他仍然是从前那个喜欢拈花惹草的风流男人? 张根本刚刚一个人吃完了晚饭,在厨房里洗锅洗碗。只有两个碗,他却用了很多水,冲得水花四溅,地上都湿得打了滑。我抢过抹布,把他推出厨房,手脚利索地归置好一一切,最后还铲一锹煤灰铺在湿地上吸水。
    “不错。”他笑眯眯地表扬我。“做家务还是一把好手。多亏你妈妈把你从小训练得好。”
    他领我去堂屋坐。堂屋高大深幽,从前李艳华喜欢把一些花花草草的小玩意儿四处摆放,屋子不觉空旷,现在装饰品通通被张根本清除出门,一一进去就觉得冷清清的,孤灯冷灶的那种张惶。
    好像艾家酱园只有张根本一个人住着。如果有女人存在的话,我能够闻出气味。
    我很奇怪,李艳华活着时,张根本在外面风花雪月追奇猎艳,没见他有闲着的光景,现在李艳华不在了,他可以放手寻觅了,反而收心归家,过起了规规矩矩的日子。人是怎样一种复杂矛盾的生物啊,在人类的干篇一律的外表之下,有着多少种截然不同的神秘内心。正是这些不同的神秘支配着不同的思维和行动,世界才因此充满变数,令人期待。
    张根本脱下警服,又脱了从前李艳华给他织的已经毛边的圆领粗毛线衣,试穿我带给他的紫红色羊毛衫。为了配这件羊毛衫,他又特意穿上一件白色衬衫,好把衬衫领子翻出来,更加鲜亮和精神。他穿妥之后,走到里面房间的镜子前转来转去地看,扯扯袖子,拉拉领肩。
    他很满意。从前他就喜欢穿戴整齐,现在还是这副脾性。
    “我是不是还不算老? 嗯? ”他一边满意地打量镜子里的自己,一边问我。“我敢说,穿L 这件衣服,我绝对是青阳城里的帅哥。”
    我抿了嘴,在旁边嘻嘻地笑。
    “你看你看,不相信! 要不明天我穿上它,在大街上走一趟? ”
    “大冬天穿一件羊毛衫上街,人家会笑你花痴。”我揶揄他。
    他认真地对我说:“小晚,等空下来,我再去南京一趟,好好给你挑个男朋友。上回的那个罗素太差劲,什么南大毕业生,对女人一点品味都没有。要不是他爸跟我的关系,我真想揍他一顿! ”
    “你干吗不给自己介绍一个? 一个人住这么大的院子,不冷清吗? ”
    他摆摆手:“我不着急。”
    回到小偏院,李素清正在饭桌和北墙之间给艾好搭一个临时床铺:两张长板凳,搁上一块木铺板。我难得回青阳,是客人,艾好的床铺要腾出来给我睡。其实我也可以在外间搭铺,李素清不肯,她说主客有别,再说艾好是男孩子,应该让。
    真实的情况是,李素清对我有一种小心翼翼的客气。我跟她的孩子曾经分属于两个姓,现在虽然回归了,可是心里的缝隙仍然存在着。
    我汇报了艾家酱园里的情况。李素清直起身想了想,咂了一下嘴:“这事我也奇怪呢。从前是馋嘴的猫,光想着吃腥,如今又戒了嘴,要立地成佛。”她压低声音:“我怀疑他那东西废了。”
    我明白她指的是什么,脸上一红。
    “不结婚更好,等他将来两腿一蹬,艾家酱园还是我们家的。”
    艾忠义在旁边咳嗽一声:“多远的事啊。”
    “谁叫他当年不把我们放在眼睛里? 你说这个人有多么不要脸,文革那种时候,我们两个人被造反派斗得半死不活,他竟然趁火打劫,提出来交换房子住。”
    这个话题让李素清勾起许多的伤心,她开始唠唠叨叨讲个不停,全都是张根本当年在精神上对艾家人如何摧残的一点一滴的细节。
    “我这个人从不记仇,可我对张根本不能饶恕。”她面露怒色地说。“你们小姨就是他害死的,我始终这么认为。总有一天,等他这个公安局长被人拍了,我找他算账。”
    “那你不也成趁火打劫了? ”艾早笑嘻嘻地在旁边插嘴。
    李素清噎了一一下,把抱在手里的床单用劲往床板上一摔:“你们是什么意思?都跟我对着干?有本事找张根本较量去! ”
    艾忠义和艾早对视一眼。艾早吐吐舌头,无声地做了个口型,我辨认出是三个字:更年期。我噗地笑出来。
    艾好在旁边已经哈欠连天。他晚上八点钟必须上床,要睡到早晨八点钟才醒。中午吃过饭还得再睡两个小时。如果睡眠不足,他会抽筋,昏厥。李素清的解释是,他整天背那些公式定义太费脑子,耗氧,只有睡眠才能补充体力。
    权且相信这是疗方,相信艾好有一天能够恢复正常,还是我们那个天才的可爱的弟弟。
    艾好睡了之后,我们挤到父母房间里,看一场女子排球赛。艾忠义那时候迷上了电视节目里的体育比赛,足球排球乒乓球一场不拉。
    他的宝贝集邮簿反而被冷落了,整个春节我都没见他拿出来翻弄过。李素清自然不喜欢体育,可她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出了奇异的顺从,经常是端坐在一把木头椅子上,头低垂着,眼神蒙咙着,用打瞌睡的形式陪伴丈夫。艾早很得意地说,老妈可厉害了,睡出呼噜声都没有从椅子上翻落过,可见平衡能力有多么好。
    排球赛不是现场直播,是重播,我注意到是半年前的一场赛事。中国队自然是赢家。球赛结束时,李素清恰到好处地从准睡眠状态中醒过来,评点赛事说:“每回赢的都是我们。”艾忠义温和地反驳,中国队输球的时候也多,但是输球不重播,只有赢了球才反反复复地放出来给我们看。“这叫长民族志气,让中国人开心。”
    艾忠义的说法很客观,可惜不是所有中国人都像他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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