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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绘--女人香-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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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晃晃的天空被伸缩不定的几何线条剁开,剁出一堆肥腻油光闪闪让人恶心的东西。尖锐的阳光划过她的脸,脑海里轰一声响,似敲响千万口金钟,五脏翻滚,粘在皮肤上的汗激凌凌一颤,变硬,翘直,往皮肤里面扎去。天旋地转。吴非的意识渐渐模糊,身子软软地瘫下。    
    天实在是热。    
    一上午,宁愿忙得晕头转向。    
    昨天这时候电话铃没吭半声,今个儿却像一锅沸水。宁愿脚尖不沾地,陀螺般转,好不容易把大小事情做得差不多,抬头一看已是中午时分。昨天吃的便当味道实在不大敢恭维,宁愿暗自皱眉。窗外很热,玻璃外面的阳光苍蝇般嗡嗡地叫。宁愿不愿动,想想,还是打算去公司楼下不远处那家海鲜酒家。锄禾日当午,汗滴锄下土。农民伯伯此刻还在田里劳动,这个世界上总得有人冲出门去把苍蝇打死,再说早上事情办得还算顺手,应该给自己一些奖励,同时放松下脑袋,呼吸点新鲜空气。说实话,呆在屋子里确是凉快,可经过空调处理过的空气,感觉起来像过夜发馊的食物,塞在脑袋里,不舒服得紧。宁愿忖着,开门下楼。    
    阳光洒在水泥路上,像在一堆干柴上跳跃的火焰,颜色灰白。热浪袭来,往胸前一撞,刹那,汗珠儿就从衬衫后领子里跳出,宁愿望着拉开玻璃门的门僮,迟疑下来,正拿不定主意,瞥见门僮眼里滑过那抹嘲讽之色,一咬牙往门外大踏步走去。别让一个小小的门僮也看扁了,不就是热吗?不过,这样的天气真是要热死人,宁愿避开头顶直射的阳光,拣阴凉处,快步地走,幸好海鲜酒家在市艺术馆隔壁,也就百把米的距离。    
    冥冥中不可测的力量在此时轻轻地掷下枚骰子。    
    叮当声脆响,落入人的手里。人的一生仿佛掌指上的纹路,在这一瞬间,便已注定,无法改变。横的是悲哀,竖的是茫然。这些斑驳掌纹终于有了意义。而在此之前,不近人们凝视了太多,也没人能弄明白它们在说些什么。所以,这个世上只有后悔而没有后悔药。    
    前面路口儿栅栏处,一个白衣女人正慢慢弯下腰,蹲在赤裸裸的阳光下,簌簌发抖。这人奇怪,大热天,连把太阳伞也没带,太急性了,会中暑的。宁愿摇头,微笑。人要学会善待自己,做事不能太急。宁让三分,不抢一秒,急性子的人总是更容易出车祸。    
    生命宝贵啊。    
    宁愿正准备绕过人行线,眼前一暗,时间似乎忽然就静止了,像张平面,无数节点被一个像电影里的慢镜头的动作所抹去,那白衣女人的身子先是左侧,再右歪,然后后仰,一点点地瘫下去。这不会真是中了暑吧。宁愿暗呼不妙。昨天城市新闻报道中那个中暑之人因发现晚没抢救过来,死了。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老天爷逼着自己去学习雷锋好榜样?宁愿看看四周,空荡荡的,没有别人,也是,除了吃饱了撑得难受的人,谁喜欢在这么大热天下东游西逛?算了,反正只是举手之劳,扶她在一边阴凉处,打110,再走人,这样既问心无愧,又省麻烦。宁愿紧走几步,弯腰,抱起女人。这女人轻得像一根羽毛。    
    灼热的风从莫名处吹来,调皮地,在宁愿心口一按。    
    女人的腿软软地垂下,脚跟磕在宁愿腰间,长发散向两边,突然,有一缕钻入宁愿鼻孔,痒,宁愿打出个喷嚏,定睛看去,一颗心扑通声跃上嗓子眼,手颤,腿软,这女人虽脸色腊黄,但五官轮廓嫣然如工笔小画,这不就是自己这两天朝思暮想的她么?    
    宁愿根本就没想到竟会在此时此地再见着这个女人。宁愿也弄不明白自己为何老是会忽如其来地想起她,又为何对这张精致的脸有着如许深刻的记忆。比她漂亮或说床上活儿更行的女孩,他都有过不少,可惜她们仅仅是一连串数字,并如烟花散去,不曾留下丝毫痕迹。为何就单单记住她?    
    这么多“为何”提出来,上帝才懒得搭理。宁愿苦笑,这才发现自己像个傻瓜站在太阳底下都有好长一会了。    
    汗粘粘密密。    
    宁愿抱着这个还不知道名字的女人走向阴凉处,仔细端详。    
    她的嘴微微张着,像要诉说什么,几条细细的裂口均匀地撒在唇上,玫瑰色的,像被撕开的花瓣,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意。牙齿洁白,闪光。眉长,弯,睫毛轻柔地覆在合起来的眼睑上,头搁在宁愿胳膊上,竟似睡了,眉间却凝有一股化不开的郁结之气。    
    这是真的。    
    有个村庄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许多人家来做媒,但都没有说成。那年她不过十五六岁吧,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后门口,手扶着桃树。她记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对门住的年轻人同她见过面,是从来没有打过招呼的,他走了过来,离得不远,站定了,轻轻的说了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她没有说什么,他也再没有说什么,站了一会儿,各自走开了。就这样就完了。后来这女子被亲眷拐子,卖到他乡外县去作妾,又几次三番地被转卖,经过无数的惊险的风波,老了的时候她还记得从前那一回事,常常说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后门口的桃树下,那年轻人。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宁愿没来由的一阵恍惚,想起张爱玲的文章。    
    他不是很喜欢张爱玲,可他偏偏就想起她写的这篇文章,而且一字不漏。宁愿出神,攒眉,心乱如麻,却又理不出头绪,手指头仿佛捅到镜子里,感觉奇怪得紧。手上的劲用大了,女人软绵绵的胸脯在他胸口一触,电流涌来,锯齿状的,掀起溜刺耳的火花。宁愿蓦然惊醒,脑袋里还是浑浑噩噩,身子已迅速拦在一辆从支路口蹿出的计程车,没理会司机的喝骂声,拉开车后门,钻入,将女人小心放平在膝盖上,空出右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百元钞票,扔向车前座,“给你。去九四医院。有人中暑。”    
    一切是这样理所当然。    
    宁愿忘了他开始只是想拨打110的想法,也忘掉自己原本是准备去海鲜酒楼吃饭的,仿佛送这个女人去医院便就是他此刻最重要的事情。    
    


第二章女人香(17)

    17    
    头晕,但没有病,福尔马林的药水味让青灰色的医院大楼变得阴凉。窗户外面泛着光深绿色的爬山虎把阳光拦在屋外。四周墙壁雪白,安静地守在罩有凉席的钢丝床边。这儿是特等病房。    
    医生说确是中暑,没多大问题,用完药过会儿便能清醒。    
    宁愿点头,在女人身边坐下,双手绞动,脑袋里依旧一片混沌,继续研究这张工笔小画般的脸,想弄明白点什么,就像有种东西正在心底悄悄萌牙,长出嫩叶。女人的脸色已恢复白暂,五官线条生动,细腻柔美,眉似积雪拥住的树,唇若冰窟中吹出的风,潋潋滟滟,凉意泌出。呼吸微微,竟是透明的,生出难以言喻的感觉。宁愿的一颗心直坠清凉,眼神恍惚。    
    所谓工笔,画法严谨,用笔工整,敷色层层渲染,细节直取内心深处。昔五代画家黄筌写花卉翎毛因工细逼真,呼之欲出,而被苍鹰视为真物而袭之。宁愿一阵眩晕,目光瞟向窗外,爬山虎的叶子哗啦啦地漾起一片绿意。    
    起风了?    
    风像头野马,毛发金黄,暴虐地闯来,踢起片尘土,呼地一声,又奔远了。这个宇宙灼热而又冰凉。鸿蒙中,原自有着的那片极大的虚无渐呈露出赤裸的躯体,冰凉的,眼眸却灼热。感觉如此真实但又不可信赖。宁愿按医生的嘱咐用冷水毛巾敷在女人额头。女人看上去的感觉是冰凉的,额头却滚烫。宁愿痴痴地望,望着自己内心那正在语无伦次的声音,一下子清醒,一下子糊涂。    
    这是怎么了?    
    生命像根小草。墙头草,风吹两边倒。    
    女人发出呻吟,鲜艳无比,眼角挂出一滴盈盈清泪,往下滚,似不堪承受苦痛,又像难以忍受欢愉。欢愉与苦痛的极至总是一样,总也离不开眼泪这种碳水化合物的见证。一滴眼泪加上另一滴眼泪,还是一大滴眼泪。    
    量与质之间的区别模糊不清,谁能找出生命的那个临界点?    
    阳光热烈,阵阵欢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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