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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自选集-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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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当然并不是真的不注意他,想想从前几十年,他一直以为自己与蛾子家关系冷淡,没想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最近这段时间他与她们来往得多了,自己就生出幻想,以为她们会要时刻留心自己,但也不是这么回事。近来他变得反常了,她们不理他时他觉得委屈,她们抓住他不放他又厌恶。句了再一次感到自己的判断总是有很大的谬误,又感到最不可捉摸的,往往是自己最熟悉的这几个人。渔场里的工人也很深奥,可他们单纯、迟钝、变化很少,至少从表面看是这样。除了七爷之外,他从未看见那些人脸上出现过表情,他们总是那木然的、永恒不变的一张张脸。句了想,要是与这些工人相处,他是很有把握能处理好与他们之间的关系的。七爷究竟是如何看自己的呢?他领导着那些工人,他的态度也许就是他们的态度?如果是这样,他又怎么能和工人相处得好?他让灰元也去渔场,只不过是句调戏的话罢了,灰元是不会去的,他早说过了。从灰元的态度还可以看出,他对渔场是很了解的,说不定年轻时常去渔场,只是现在不去了,还有老婆子也是如此。早年发生在他眼皮底下的事,他一点都不知道啊。为什么渔场的工人们总能给他一种亲切的感觉,而这个七爷,一旦到了街上就令他厌恶起来了呢?句了记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过那个大头的工人了,这些日子以来,他也确实很久没像以往那样站在马路边,长久地、痴痴地向渔场里眺望了,他似乎比以前忙乱了许多,但是都在忙些什么呢?回忆使他伤感,他倒不是想回到先前那种平静的日子里去,他也知道那种平静只是表面的,是暴风雨之前的长久酝酿阶段,可毕竟让他缅怀不已啊。那个时候,在他的生活里既没有小贩,也没有老婆子,七爷也只不过是一个一般的熟人,一切都是那样简简单单。那个时候他甚至有一个打猎的计划,为此还买了一支鸟枪放在家中,虽然只是一时的冲动。现在他的生活变得出人意料的复杂了。首先,不论他在自己家中干些什么,总是觉得隔墙有耳。哪怕是出去散散步这样的小事,也往往有人在背后注意他,评价他的行为。其次,他自己的思想也远不如从前单纯了,灰元、老婆子和七爷将他的思路弄得乱七八糟,无形中使他那缓慢的生活节奏加快了。就在不久前,坐在厨房的板凳上吃着面条,他还在设想结局前将发生的事呢,他认为自己的日子已不多了,自己会按部就班地走向那一天,再也不会有意外发生了。可是现在一切全乱套了。    
    句了等得不耐烦,就打一把伞到外面去走。他不想到街上去走,不想在街上碰见灰元,因为那就像他是有意去找他似的,他不想给他这种印象。他从菜地边上选了一条小路信步往前走,那天夜里和他说话的那个菜农看见了他,立刻放下锄头,从斗笠下边注视着他,这使他很生气,就将雨伞一偏,挡住那人的视线。没想到那人还不甘心,跟在他后面喊:    
    〃这么大的雨,您往哪里去啊!〃    
    那声音好像在乞求他似的,乞求什么呢?那人又跟了他一段路,见他不回头,只好放弃。这种事,令他又好气又好笑。他自言自语道:〃摆都摆不脱嘛。〃    
    他在菜地间稀里糊涂地走,一直走到和渔场接界的地方。站在近处看鱼塘。雨中白茫茫的一片,连个人影都不见。风从塘面吹过来,斜飘的雨打湿了他的裤子,他便掉转头,照原路回家,而天色已渐渐暗下来了。快到家时蓦然发现那菜农还站在那里,拄着锄头呆呆地看他走过。句了的腿在湿透的裤管里狼狈地迈动,几乎是逃窜一般地从那人眼皮底下跑了过去。    
    回到房里换下湿裤子和套鞋,又觉得自己方才的举动实在幼稚,这么大年纪了,到雨里面去疯走,患了重感冒可就完了。也不知怎么搞的,一走就走到鱼塘边去了,幸好没碰见七爷,当时自己那副样子一定不雅观。再一想,自己年纪已经一大把,还这么注意自己的形象,又觉得自己有点可怜。蛾子是不是因为这一点而怜悯自己呢?他真是本性难改啊。隔壁早早地熄了灯,一点声音都没有。在这种时候,他倒希望从她们那边传来些叽叽咕咕的声音,不管她们议论谁,总比这种寂静要好。这种等待落空的感觉,最近频频降临,完全扰乱了他的心境。为什么要有等待的念头呢?这念头是由灰元找他借钱的事引发的,这件事上灰元显得虎头蛇尾,开了个头就不了了之,似乎将自己先前提出的无理要求忘记了。听人说,灰元缺钱是实有其事,他欠了别人的钱。可为什么他又一点都不着急呢?不但不急,好像还在玩味自己的境况。他走到他这里来,坐在桌边抽烟,那派头就好像在看句了的脸。而句了尽管觉得这事实在荒唐,还是在家里等他。他还能等谁呢?这世上只有灰元对他说过:〃我还要来的。〃    
    黎明时分句了被隔壁的哭声吵醒了,是蛾子在哭,声音十分尖利,仿佛内心有难以忍受的痛苦。哭声的间歇里,句了听见老婆子在讲话,语气不像是在劝解,倒像是在煽情。蛾子因而哭得更凶了。在句了的印象中,他的邻居很少有过这种情感的爆发,她们大部分时间是安安静静的,就是心里有怨也只是生一生闷气,小声地骂一骂别人或相互骂对方。从现在的情况看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蛾子大概忍耐了好久了。句了穿好衣犹犹豫豫地到隔壁去敲门,敲了两下,房内的哭声停了,传出老婆子的咒骂。他正要掉头走,老婆子却出来了,阴沉着脸,问:    
    〃有事吗?〃    
    〃来看看,蛾子姑娘没事吧?〃他巴结讨好地问。    
    〃还是关心你自己吧。〃老婆子关上了门。    
    句了进厨房一会儿,母女俩也进来了,蛾子的眼睛还是红肿着,脾气很大地捅开煤火,将火钳钩子弄得一片大响,满屋子扬起灰尘。老婆子站了一小会儿,掏出手绢捂着鼻子出去了。


中篇小说(二)第56节 鱼人(10)

    句了小心地用刷子掸掉锅盖上的灰,将面条下到锅里,然后站在旁边等。他心里一直在七上八下地,眼睛瞟着蛾子。蛾子升好火,将锅子放在灶上后,就走到门口去了。她一直背对着句了,显然不想同他说话。    
    老婆子又穿梭似的进来好几轮,东看西看的,却并不帮蛾子做饭。句了坐在小板凳上吃面,这时蛾子停止切菜,在他头顶说话了:    
    〃早上的事你觉得很怪吧?〃    
    〃是啊,蛾子姑娘心里到底有什么事,不能告诉老邻居么?〃    
    〃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吗?还是不愿知道呢?〃她忧愁地说。    
    〃真是一点都不知道,我又怎么会知道呢?〃    
    蛾子〃啊〃了一声,在板凳上坐下来,垂着头,两手撕扯着自己的头发,说:    
    〃你真是个可怜虫。我告诉你吧,我是为以前的好日子伤心啊。就在几个月前,我还总是和妈妈去菜市场,我们手挽着手,在拥挤的市场里挑选各式各样的小菜,和那些小贩们讨价还价,我们总是满载而归。那真是一种自满自足的生活,我们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因为妈妈是高高在上的。有的时候我们之间也有分歧,发生争执,不过很快又言归于好,结果总是我服从妈妈。现在这一切全丧失了,从前不久的一天起,我突然发现妈妈的眼光里有种对我的鄙视。开始我还没在意,以为是自己神经过敏,后来经过多次证实才知道是真的。我心里不服气,就去问妈妈,妈妈开始不肯说话,最后在我的反复追问下她竟然承认了!你想想看,一个母亲,她竟然鄙视自己的亲生女儿!当时我还抱着最后一点希望,我想,妈妈也许是最近才对我有看法的,一定是我做了什么错误的事。这样的话,只要她告诉我我究竟犯的是什么错误,就会使她改变对我的看法。于是我就问她从什么时候起对我有这种不能容忍的感觉的。她的回答令我大吃一惊!大吃一惊!她说:'我对你的看法从来不曾有过丝毫的改变。'一开始我听了这话还有点高兴,我想,原来妈妈并没有鄙视我。后来再一想,不对呀,她刚刚不是承认了她对我是鄙视的吗?既然她是这样一种看法,而这种看法又从来不曾改变过,这就是说,从我一生下来她对我就是鄙视的。为什么这么多年我一直没发觉呢?我真是个傻瓜啊!你也看得出来,我妈妈是个高高在上的人,虽然有时我和她吵,但我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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