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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命运-第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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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能够推翻那种非此即彼的前提了呢?他们突然醒悟根本没有来世,或者是即使有来世,也不是非用今世的受苦交换呢?藏人还能保持对上述事物的“愿意”吗?答案是不难想象的。
  3、神的转换
  问题在于,谁能推翻已经被藏人在千年时间奉为神圣天理的前提呢?那必须是一个远比旧神更强大的新神。新神必须能把旧神残暴地踩在脚下,然后不容置辩地宣布一个新纪元开始,公布一套新天理,实行一套新的奖惩规则。藏人才会敢于把原本对传统宗教的“愿意”变成不愿意。中共恰如其分地充当了那个新神。新神宣布的新天理既能符合藏人传统心理的宗教性,又能同时给他们以人类本性方面的满足(暂不谈中共后来的作为),因而被相当数量的藏人以近乎狂热的方式接受是合乎逻辑的。在宗教性上,皈依者以趋于极端的方式投身“砸烂旧世界”中,表达他们对新神的敬畏和忠诚,那和西藏宗教的内在精神本是一脉相承;在人性方面,受苦人一旦压抑解除,满腔苦水就会喷涌而出,并以残忍的方式回报给过去制造了苦难的来源,这也并不奇怪。从“平叛”结束到“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间(1960…1966年),正好完成了藏人从启蒙、觉醒到全面动员的过程,而“文化大革命”的到来解除了世俗政府自上而下的“政策”管制,完全由那位光芒万丈的毛姓大神从遥远神秘的北京那座庙一样的城楼上挥动有着闪亮红五星的帽子进行指挥——那简直有太多藏人熟悉之极并且极易引起他们感应和激动的宗教意味。他们的宗教性和人性被双重蓬勃地点燃,投身到“文化大革命”的狂热之中去,应该是十分顺理成章的。中共从被他们称为“翻身农奴”的底层藏人拥护中,自以为看到马克思主义的普遍性和正确性。如毛泽东所说:“阶级斗争是纲,纲举目张”,一旦被压迫人民的阶级觉悟觉醒,就会奋起斗争,砸烂旧世界,追求新世界。然而以我看,与其说底层藏人是自己选择了以西藏上层社会为对手进行阶级斗争,倒不如说是他们是在一场两神之间的斗争中选择了胜利的一方。那场两神斗争是高高地发生在他们之上的,他们只能看到天上的翻腾乌云和雷鸣闪电,当那神界相争的恶战结束,云开雾散,阳光所照射的胜者是那位名字叫做毛泽东的新神,于是藏人就向他顶礼膜拜了,并按照他所公布的新天理去对被打倒的旧神进行“阶级斗争”了。达赖喇嘛一方认为藏人从未有过对西藏传统宗教的背叛,是有意或无意地回避了历史事实;而另一种认为藏人曾接受了反宗教意识形态的观点,亦只是看到了外表。在那些年代,即使藏人高喊着“无神论”的口号对传统宗教进行摧毁,他们也不过是信奉了那个叫作“无神论”的新宗教,把宗教之神从达赖喇嘛换成了伟大领袖毛主席。藏人有崇拜强者的心态,毛泽东和达赖孰强孰弱,通过二者的两次较量,已经被藏人看得十分清楚。昌都战役,藏政府的精锐兵力在中共解放军面前一触即垮,如摧枯拉朽,达赖喇嘛只能逃到亚东去避风;拉萨事件,数万拥护达赖的武装战士云集拉萨,驻拉萨的解放军只用二十几个小时就获全胜,达赖喇嘛则流亡印度。这样悬殊的力量对比展现在藏人面前,肯定会给他们极大的震动。他们一直五体投地崇拜的神,原来并非像他们想象得那样战无不胜、无所不能,反而在毛泽东面前只有逃了再逃。崇拜神界之强大和威严的潜意识,会使藏人崇拜的对象无形中发生转移。前面说过,西藏的百姓宗教和僧侣宗教差距是很大的。百姓宗教更多的是一种表现为集体潜意识的宗教感,而满足那种宗教感的具体内容可以不拘一格,不像僧侣宗教那样必须符合学术体系、流派和严格的对象。西藏百姓有神便拜,他们理解的世界是个多神世界,凡是强大或位高的事物都会被他们赋予神灵特性,为他们所拜。连黄慕松那样的世俗官僚,在进藏路上也曾被藏人要求其为之“摩顶”:
  万民争来求福,罗拜帐外,并献金珠饰物,余乃施以摩顶礼,众皆大悦。余之乘舆挂满哈达,俨如活佛出行……在加沙未受摩顶之民众,亦沿踪偕来,余乃一一抚慰。盖民众信佛极虔,以为中央大员,必为活佛转世也。
  那么以毛泽东和中共表现出的强大,更足以引起藏人百姓的敬畏之心。使毛和中共可以顺利地在藏人百姓中取代传统旧神的,还在于中共意识形态本身和西藏宗教颇有内在相通之处,因此不会使他们的宗教意识发生太大冲突;同时,中共在西藏的专制统治和传统西藏的政教合一统治亦非常相像;作为至高无上的宗教象征符号,毛泽东比达赖有过之无不及,不仅其作为世俗领袖更加威严强大,而且因为历史上中国皇帝被藏人视为文殊菩萨化身,比作为观音菩萨化身的达赖喇嘛有更高的神格,理所当然地,毛被藏人当作了文殊菩萨。在强制推行和相互裹挟共同作用下形成的对毛泽东表达崇拜的仪式化行为,虽然具体方式不同,在精神实质上和藏人熟悉的喇嘛教却无二致,因此转换起来非常容易。家家挂毛泽东像,每天对画像鞠躬,手捧“小宝书”背诵“最高指示”,与过去家家供奉达赖画像、对其叩拜、祈祷念经有多大区别?对普通的藏人百姓,只要能满足他们的宗教意识所寻求的强大威慑和庇护,以及提供他们相应的宗教形式,真正的宗教内容反而是次要的,很容易置换。文革期间废除了设在山口与路边的宗教玛尼堆,代之以石块与水泥砌成的“毛主席语录牌”,藏人老百姓路过时,仍然自觉地绕其转圈,与当年绕玛尼堆一样。传统中收割之日的“望果节”,藏人要在田里举着佛像念经唱歌,文化大革命期间,变成举着毛泽东像念毛语录唱“东方红”。藏人对西藏宗教的典籍心怀敬畏,但大部分是文盲的底层藏人顶多背诵一点“六字箴言”那样简单的经文,对深奥且浩瀚的宗教典籍,不要说弄懂其中的含义,连不知所以然地朗读一下都没有可能。西藏之所以发展出众多“自动化念经”方式,与此也有关系。如藏人多有手持的经桶,桶内装有印着经文的纸卷,转动经桶就相当念诵其中的经文;把经文印在布上(经幡)挂在外面让风吹动,则可算作“风力念经”;有流水的地方可以设置水力带动的经桶,原理和跟水磨一样,等于昼夜不停的“水力念经”;还有遍布西藏高原的玛尼堆,把经文和佛像刻在石板上,堆放在一起,围绕玛尼堆转行也相当念那些经文。以那种方式念经,把经换成了“毛主席著作”,又会有什么区别呢?西藏林芝地区的专员张木生告诉我,文化大革命期间,林芝地区的农牧民,平均每人可以背诵的“毛主席语录”达到四十多条。但是那并不意味他们真地接受了毛思想,无论对佛教经典还是毛语录,他们的念诵之形式都高于实质。所以,只要在形式置换上有足够的分量,能满足西藏宗教所需要的形式感,以毛泽东置换掉达赖,以共产主义天堂置换掉西天极乐世界,以共产党组织置换掉寺院结构,对底层藏人来讲,有可能是一个更好的选择。也许今天人们会说共产党统治西藏如何残暴,给藏人带来了多少苦难。残暴是无疑的,然而正如上述,残暴在西藏的宗教意识中并非能够简单地全部视之为恶,还是其文化深层的某种必要因素。中共统治残暴,西藏的传统社会也不尽甜美。中共的残暴是针对上层阶级(至少在60年代),传统西藏的压迫却是对下层阶级,是以多数人的苦难维系少数人的特权。共产党颠倒了这种关系(“翻身”一词是非常形象的描述),把上层社会的财富分给过去的农奴。当那些世世代代苦命的人们得到了属于自己的土地和牲畜,而且被告之他们成了主人的时候,他们的惊喜是可想而知的。并且他们将不会为此感到惶惑,因为给他们做主的新神是那么强大有力,整个旧世界在那新神面前不堪一击。一方面新神可以降临最残忍的惩罚于敌人,另一方面又可以普施那么多不可思议的恩惠──废除乌拉、不收税,空投救灾、巡回医疗、送穷人的孩子上大学……区分的规则如此明确,一目了然——阶级。这种将人的命运决定于先天的哲学,简直跟西藏传统宗教对生命的解释一模一样,区别只在于过去的角色调了个个儿──这回是穷人把富人踩在脚下了。为什么会调个儿,那是因为天地重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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