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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1卷-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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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时候人很专制,儿子不像父亲,就武断地说他不好,其实,真不见得,父亲要是个坏
人呢?”

  “啊!你想可会,说道儿子不像父亲,就等于骂他是私生子,暗示他不是他父亲养的?”

  “唉,你真是!中文还不会,已经要用中文来弄花巧了!

  如果是的,怎么这些年来都没有人想到这一层呢?”

  然而她还是笑着,追问:“可是你想,原来的意思是不是这样的么?古时候的人也一样
地坏呀!”

七 孤  独
  有一位小姐说:“我是这样的脾气。我喜欢孤独的。”

  獏梦低声加了一句:“孤独地同一个男人在一起。”

  我大声笑了出来。幸而都在玩笑惯了的,她也笑了。

八 少说两句吧
  獏梦说:“许多女人用方格子绒毯改制大衣,毯子质地厚重,又做得宽大,方肩膀,直
线条,整个地就像一张床——简直是请人躺在上面!”

“卷首玉照”及其他
  印书而在里面放一张照片,我未尝不知道是不大上品,除非作者是托尔斯泰那样的留着
大白胡须。但是我的小说集里有照片,散文集里也还是要有照片,理由是可想而知的。纸面
上和我很熟悉的一些读者大约愿意看看我是什么样子,即使单行本里的文章都在杂志里读到
了,也许还是要买一本回去,那么我的书可以多销两本。我赚一点钱,可以彻底地休息几个
月,写得少一点,好一点;这样当心我自己,我想是对的。

  但是我发现印照片并不那么简单。第一次打了样子给我看,我很不容易措辞,想了好一
会,才说:“朱先生,普通印照片,只有比本来的糊涂,不会比本来的清楚,是不是?如果
比本来的清楚,那一定是描过了。我关照过的,不要描,为什么要描呢?要描我为什么不要
照相馆里描,却等工人来描?”

  朱先生说:“几时描过的?”我把照片和样张仔细比给他看,于是他说:“描是总要描
一点的——向来这样,不然简直一塌糊涂。”我说:“与其这样,我情愿它糊涂的。”他说
:“那是他们误会了你的意思了,总以为你是要它清楚的。你喜欢糊涂,那容易!”

  “还有,朱先生,”我赔笑,装出说笑话的口吻,“这脸上光塌塌地像橱窗里的木头人
,影子我想总要一点的。脸要黑一点,眉毛眼睛要淡许多,你看我的眉毛很淡很淡,哪里有
这样黑白分明?”他说:“不是的——布纹的照片顶讨厌,有种影子就印不出来。”

  第二次他送样子来,獏黛恰巧也在,(她本姓莫,新改了这个“獏”字,“獏”是日本
传说里的一种兽,吃梦为生的。)

  看了很失望,说:“这样像个假人似的,给人非常恶劣的印象,还是不要的好。”可是
制版费是预先付的,我总想再试一次。

  我说:“比上趟好多了,一比就知道。好多了不过就是两边脸深淡不均,还有,朱
先生,这边的下嘴唇不知为什么缺掉一块?”朱先生细看清样,用食指摩了一摩,道:“不
是的——这里溅了点迹子,他们拿白粉一擦,擦得没有了。”“那么,眉毛眼睛上也叫他们
擦点白粉吧,可以模糊一点,因为还是太浓呀!”他笑了起来:“不行的,白粉是一吹
就吹掉了的。”我说:“那么,就再印一次吧,朱先生真对不起,大约你从来没遇见过像我
这样疙瘩的主顾。上回有一次我的照片也印得很坏,这次本来想绝对不要了,因为听说你们
比别人特别地好呀——不然我也不印了!”朱先生攒眉道:“本来我们是极顶真的,现在没
有法子,各色材料都缺货,光靠人工是不行的。”我说:“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相信你
们决不会印不好的,只要朱先生多同他们嘀咕两句。”朱先生踌躇道:“要是从前,多做两
个模板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一两块钱的事,现在的损失就大了,不过我们总要想法子使
你满意。”我说:“真对不起。”只好拉个下趟的交情吧,将来我也许还要印书呢。可是无
论如何不印照片了。

  朱先生走了之后我忽然觉得有诉苦的需要,就想着要写这么一篇,可是今天我到印刷所
去,看见散乱的蓝色照片一张张晾在木架上,虽然又有新的不对的地方,到底好些了,多了
点人气;再看一架架的机器上卷着的大幅的纸,印着我的文章,成块,不由得觉得温暖亲热
,仿佛这里可以住家似的,想起在香港之战里,没有被褥,晚上盖着报纸,垫着大本的画报
的情形;但是美国的《生活》杂志,摸上去又冷又滑,总像是人家的书。

  今天在印刷所那灰色的大房间里,立在凸凹不平搭着小木桥的水泥地上,听见印刷工人
说:“哪!都在印着你的书,替你赶着呢。”我笑起来了,说:“是的吗?真开心!”突然
觉得他们都是自家人,我凭空给他们添出许多麻烦来,也是该当的事。电没有了,要用脚踏
,一个职员说:“印这样一张图你知道要踏多少踏?”我说:“多少?”他说:“十二次。
”其实就是几百次我也不以为奇,但还是说:“真的?”叹咤了一番。

  《流言》里那张大一点的照片,是今年夏天拍的。獏黛在旁边导演,说:“现在要一张
有维多利亚时代的空气的,头发当中挑,蓬蓬地披下来,露出肩膀,但还是很守旧的,不要
笑,要笑笑在眼睛里。”她又同摄影师商酌:“太多的骨头?”

  我说:“不要紧,至少是我的。”拍出来,与她所计划的很不同,因为不会做媚眼,眼
睛里倒有点自负,负气的样子。獏黛在极热的一个下午骑脚踏车到很远的照相馆里拿了放大
的照片送到我家来,说:“吻我,快!还不谢谢我!哪,现在你可以整天整夜吻着你自
己了。——没看见过爱玲这样自私的人!”

  那天晚上防空,我站在阳台上,听见呛呛呛打锣,远远的一路敲过来,又敲到远处去了
。屋顶的露台上,防空人员向七层楼下街上的同事大声叫喊,底下也往下传话,我认得那是
附近一家小型百货公司的学徒的喉咙,都是半大的孩子,碰到这种时候总是非常高兴,有机
会发号施令,公事公办,脸上有一种惨淡动人的恳挚,很像官——现代的官。防空在这一点
上无论如何是可爱的,给了学徒他们名正言顺的课外活动。我想到中古时代的欧洲人,常常
一窝蜂捕捉女巫,把形迹可疑的老妇人抓到了,在她骑扫帚上天之前把她架起火来烧死。后
来不大相信这些事了,也还喜欢捉,因为这是民间唯一的冬季运动,一村庄的人举着火把,
雪地里,闹闹嚷嚷,非常快活。楼顶上年青的防空员长呼传话之后,又听见他们吐痰说
话,登高乘凉,渐渐没有声音,想必是走了。四下里低低的大城市黑沉沉地像古战场的埋伏
。我立在阳台上,在黯蓝的月光里看那张照片,照片里的笑,似乎有藐视的意味——因为太
感到兴趣的缘故,仿佛只有兴趣没有感情了,然而那注视里还是有对这世界的难言的恋慕。

  有个摄影家给我拍了好几张照,内中有一张他最满意,因为光线柔和,朦胧的面目,沉
重的丝绒衣褶,有古典画像的感觉。我自己倒是更为喜欢其余的几张。獏黛也说这一张像个
修道院的女孩子,驯良可是没脑子,而且才十二岁。放大了更加觉得,那谦虚是空虚,看久
了使人吃力。獏黛说:“让我在上面涂点颜色吧,虽然那摄影家知道了要生气,也顾不得这
些了。”她用大笔浓浓蘸了正黄色画背景,因为照片不吸墨,结果像一重重的金沙披下来。
头发与衣服都用暗青来涂没了,单剩一张脸,还是照片的本质,斜里望过去,脸是发光的,
浮在纸面上。十九世纪有一种Pre-Raph aelite画派,追溯到拉斐尔之前的
宗教画,作风写实,可是画中人尽管长裙贴地,总有一种奇异的往上浮的感觉。这错觉是怎
样造成的,是他们独得之秘。这一流的画虽然评价不高,还是有它狭窄的趣味的。獏黛把那
张照片嵌在墙上凹进去的一个壁龛里,下角兜了一幅黄绸子,黄里泛竹青。两边两盏壁灯,
因为防空的缘故,在蕊形的玻璃罩上抹了密密的黑黑条子;一开灯,就像办丧事,当中是遗
像,使我立刻想爬下磕头。獏黛也认为不行,撤去黄绸子,另外找出我那把一扇就掉毛的象
牙骨折扇,湖色的羽毛上现出两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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