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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1卷-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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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寓里第一次见到生在地上的瓷砖沿盆和煤气炉子,我非常高兴,觉得安慰了。

  不久我母亲动身到法国去,我在学校里住读,她来看我,我没有任何惜别的表示,她也
像是很高兴,事情可以这样光滑无痕迹地度过,一点麻烦也没有,可是我知道她在那里想:

  “下一代的人,心真狠呀!”一直等她出了校门,我在校园里隔着高大的松杉远远望着
那关闭了的红铁门,还是漠然,但渐渐地觉到这种情形下眼泪的需要,于是眼泪来了,在寒
风中大声抽噎着,哭给自己看。

  母亲走了,但是姑姑的家里留有母亲的空气,纤灵的七巧板桌子,轻柔的颜色,有些我
所不大明白的可爱的人来来去去。我所知道的最好的一切,不论是精神上还是物质上的,都
在这里了。因此对于我,精神上与物质上的善,向来是打成一片的,不是像一般青年所想的
那样灵肉对立,时时要起冲突,需要痛苦的牺牲。

  另一方面有我父亲的家,那里什么我都看不起,鸦片,教我弟弟做《汉高祖论》的老先
生,章回小说,懒洋洋灰扑扑地活下去。像拜火教的波斯人,我把世界强行分作两半,光明
与黑暗,善与恶,神与魔。属于我父亲这一边的必定是不好的,虽然有时候我也喜欢。我喜
欢鸦片的云雾,雾一样的阳光,屋里乱摊着小报,(直到现在,大叠的小报仍然给我一种回
家的感觉)看着小报,和我父亲谈谈亲戚间的笑话——我知道他是寂寞的,在寂寞的时候他
喜欢我。父亲的房间里永远是下午,在那里坐久了便觉得沉下去,沉下去。

  在前进的一方面我有海阔天穷的计划,中学毕业后到英国去读大学,有一个时期我想学
画卡通影片,尽量把中国画的作风介绍到美国去。我要比林语堂还出风头,我要穿最别致的
衣服,周游世界,在上海自己有房子,过一种干脆利落的生活。

  然而来了一件结结实实的,真的事。我父亲要结婚了。我姑姑初次告诉我这消息,是在
夏夜的小阳台上。我哭了,因为看过太多的关于后母的小说,万万没想到会应在我身上。我
只有一个迫切的感觉: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件事发生。如果那女人就在眼前,伏在铁栏干上,
我必定把她从阳台上推下去,一了百了。

  我后母也吸鸦片。结了婚不久我们搬家搬到一所民初式样的老洋房里去,本是自己的产
业,我就是在那房子里生的。

  房屋里有我们家的太多的回忆,像重重叠叠复印的照片,整个的空气有点模糊。有太阳
的地方使人瞌睡,阴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凉。房屋的青黑的心子里是清醒的,有它自己的一
个怪异的世界。而在阴阳交界的边缘,看得见阳光,听得见电车的铃与大减价的布店里一遍
又一遍吹打着《苏三不要哭》,在那阳光里只有昏睡。

  我住在学校里,很少回家,在家里虽然看到我弟弟与年老的“何干”受磨折,非常不平
,但是因为实在难得回来,也客客气气敷衍过去了。我父亲对于我的作文很得意,曾经鼓励
我学做诗。一共做过三首七绝,第二首咏《夏雨》,有两句经先生浓圈密点,所以我也认为
很好了:“声如羯鼓催花发,带雨莲开第一枝。”第三首咏花木兰,太不像样,就没有兴致
再学下去了。

  中学毕业那年,母亲回国来,虽然我并没觉得我的态度有显著的改变,父亲却觉得了,
对于他,这是不能忍受的,多少年来跟着他,被养活,被教育,心却在那一边。我把事情弄
得更槽,用演说的方式向他提出留学的要求,而且吃吃艾艾,是非常坏的演说。他发脾气,
说我受了人家的挑唆。我后母当场骂了出来,说:“你母亲离了婚还要干涉你们家的事。

  既然放不下这里,为甚么不回来?可惜迟了一步,回来只好做姨太太!”

  沪战发生,我的事暂且搁下了。因为我们家邻近苏洲河,夜间听见炮声不能入睡,所以
到我母亲处住了两个礼拜。回来那天,我后母问我:“怎样你走了也不在我跟前说一声?”
我说我向父亲说过了。她说:“噢,对父亲说了!你眼睛里哪儿还有我呢?”她刷地打了我
一个嘴巴,我本能地要还手,被两个老妈子赶过来拉住了。我后母一路锐叫着奔上楼去:“
她打我!她打我!”在这一刹那间,一切都变得非常明晰,下着百叶窗的暗沉沉的餐室,饭
已经开上桌了,没有金鱼的金鱼缸,白瓷缸上细细描出橙红的鱼藻。我父亲趿着拖鞋,拍达
拍达冲下楼来。揪住我,拳足交加,吼道:“你还打人!你打人我就打你!今天非打死你不
可!”我觉得我的头偏到这一边,又偏到那一边,无数次,耳朵也震聋了。我坐在地下,躺
在地下了,他还揪住我的头发一阵踢。终于被人拉开。我心里一直很清楚,记起我母亲的话
:“万一他打你,不要还手,不然,说出去总是你的错,”所以也没有想抵抗。他上楼去了
,我立起来走到浴室里照镜子,看我身上的伤,脸上的红指印,预备立刻报巡捕房去。走到
大门口,被看门的巡警拦住了说:

  “门锁着呢,钥匙在老爷那儿。”我试着撒泼,叫闹踢门,企图引起铁门外岗警的注意
,但是不行,撒泼不是容易的事。我回到家里来,我父亲又炸了,把一只大花瓶向我头上掷
来,稍微歪了一歪,飞了一房的碎瓷。他走了之后,何干向我哭,说:

  “你怎么会弄到这样的呢?”我这时候才觉得满腔冤屈,气涌如山地哭起来,抱着她哭
了许久。然而她心里是怪我的,因为爱惜我,她替我胆小,怕我得罪了父亲,要苦一辈子,
恐惧使她变得冷而硬。我独自在楼下的一间空房里呆了一整天,晚上就在红木炕床上睡了。

  第二天,我姑姑来说情,我后母一见她便冷笑:“是来捉鸦片的么?”不等她开口我父
亲便从烟铺上跳起来劈头打去,把姑姑也打伤了,进了医院,没有去报捕房,因为太丢我们
家的面子。

  我父亲扬言说要用手枪打死我。我暂时被监禁在空房里,我生在里面的这座房屋忽然变
成生疏的了,像月光底下的,黑影中现出青白的粉墙,片面的,癫狂的。

  Beverley Nichols有一句诗关于狂人的半明半昧:“在你的心中睡着
月亮光,”我读到它就想到我们家楼板上的蓝色的月光,那静静地杀机。

  我也知道我父亲决不能把我弄死,不过关几年,等我放出来的时候已经不是我了。数星
期内我已经老了许多年。我把手紧紧捏着阳台上的木栏干,仿佛木头上可以榨出水来。头上
是赫赫的蓝天,那时候的天是有声音的,因为满天的飞机。

  我希望有个炸弹掉在我们家,就同他们死在一起我也愿意。

  何干怕我逃走,再三叮嘱:“千万不可以走出这扇门呀!

  出去了就回不来了。”然而我还是想了许多脱逃的计划,《三剑客》《基度山恩仇记》
一齐到脑子里来了。记得最清楚的是《九尾龟》里章秋谷的朋友有个恋人,用被单结成了绳
子,从窗户里缒了出来。我这里没有临街的窗,惟有从花园里翻墙头出去。靠墙倒有一个鹅
棚可以踏脚,但是更深人静的时候,惊动两只鹅,叫将起来,如何是好?

  花园里养着呱呱追人啄人的大白鹅,唯一的树木是高大的白玉兰,开着极大的花,像污
秽的白手帕,又像废纸,抛在那里,被遗忘了,大白花一年开到头。从来没有那样邋遢丧气
的花。

  正在筹划出路,我生了沉重的痢疾,差一点死了。我父亲不替我请医生,也没有药。病
了半年,躺在床上看着秋冬的淡青的天,对面的门楼上挑起石灰的鹿角,底下累累两排小石
菩萨——也不知道现在是哪一朝,哪一代朦胧地生在这所房子里,也朦胧地死在这里么
?死了就在园子里埋了。

  然而就在这样想着的时候,我也倾全力听着大门每一次的开关,巡警咕滋咖滋抽出锈涩
的门闩,然后呛啷啷一声巨响,打开了铁门。睡里梦里也听见这声音,还有通大门的一条煤
屑路,脚步下沙子的吱吱叫。即使因为我病在床上他们疏了防,能够无声地溜出去么?

  一等到我可以扶墙摸壁行走,我就预备逃。先向何干套口气打听了两个巡警换班的时候
,隆冬的晚上,伏在窗子上用望远镜看清楚了黑路上没有人,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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