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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团长我的团 (全本)作者:兰晓龙-第8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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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泥蛋还在数落着满汉:“你不要信他。这个人信不得。谁都说他死了要下拔舌狱。”
  我没理他们,也没像泥蛋那样跑出老远。我几乎就在他们刚才站的位置,在黑暗中踩到一具人体。我现在知道我刚才只是神经过于紧张,便蹲下身检查着这具躯体,满汉和泥蛋也都凑了过来。
  两个人嘟囔着:
  “臭的。”
  “饿死的。哪天禅达不要清出城几板车。”
  “怎么办?”
  “扔远点儿啦。他有双腿子走到这,我们还有六只手呢。”
  我咒这俩人,“我就该啥也不说,吓得你妈明天来给你叫魂。”
  说归说,我还是帮着他们把那具臭且褴褛的躯体抬出他们的管辖范围,扔在站外的路边。我们以为的死人被震动了一下,说了句什么。
  我在衣服上使劲擦着自己的手,跟着往回走。
  满汉说:“还没死呢。”
  泥蛋边往回走边说:“救了你就得养着,一直养着。你一天两顿,一干一稀,养得起吗?”
  满汉叹口气,便不再说话了。我在那闷着头。想着这件倒回几年我绝做不出的事情。
  我问:“他说什么?”
  满汉说:“说饿了。要吃。吃什么来着?”
  “你云南人不懂,是北方人喂牲口的东西。豆饼。大豆渣和的饼子。”泥蛋说,他有点儿不理解,“吃什么不好,要吃那个。”
  他还在奇怪的时候我冲了回去,我已经不用把那具臭哄哄瘦骨如柴的躯体搬起来研究了,因为路倒尸豆饼清晰地又跟我说了一遍:“我是豆饼。”
  我掉头冲向收容站,用势之猛以至在黑地里扑地一跤,我跳起来冲着火光边的人们嚷嚷:“豆饼回来啦!”
  我猛烈地摇晃着莫名其妙的郝兽医:“豆饼回来啦!”
  我一脚把迷龙从丧门星身上踢了下来——在这一对比谁更扛揍的货里迷龙显然占尽上风——“豆饼回来啦!”
  我跑向豆饼仍呆着的地方,人们一头雾水地跟着。迷龙是最云里雾里的一个,他后边的丧门星抹着口鼻的血。晕头转向地跟着,几乎没想起要报复。
  “要假了我整死你!”迷龙冲我嚷嚷。
  我没理他,我只是像其他人一样茫茫的,冲冲的扎向藏着豆饼的黑暗。
  豆饼不值得激动,我们大多数人都忘了他长什么样,就像这张喂牲口的豆饼和那张不会有什么区别。如果他曾在我治下。恐怕早被煽乎做了第一批炮灰,他现在还没死,得感谢他的长官实在太过外行。
  但是我们仍然激动。我们渴望改变,尽管一张豆饼绝不可能带来任何改变。
  豆饼正享受着恐怕是他一生中的最大礼遇——可是他晕着——我们七手八脚把他抬了进来,在他身子下脑袋下塞上尽可能多的稻草,我们簇拥的程度几乎把自己卡在门框里,于是不辣被挤得发出尖声的大骂。
  郝兽医开始他的救治,老头子很快就开始擦汗——这真是个让我们很想踹他的动作。
  蛇屁股叫:“别擦汗啊。你擦汗就有人要死。”
  郝兽医还真就不敢擦了,“咋办?一身烂糊啦不说,饿太久啦。”
  克虏伯立刻挪着胖大的身躯往外挤。“拿吃的。”
  “你自己吃去!个会打呼的饭桶!饿太久就是饿太久啦!渴死的人灌口水就活了吗?发海带吗?他气都续不上来啦!”郝兽医骂道。
  克虏伯吓得忙钻了出去,我们看着那个冲冲大怒的老头儿,并不奇怪,他这样做是早晚的事,老头叹了口气。一边在压气一边在发火——更多是发自己的火,“算了算了。你们要做什么只管做去。迷龙和丧门星接着打,嗯,就活这么几个还得称个霸王。不辣跟蛇屁股接着皮里阳秋。阿译你左右有你的花。烦啦我搞不懂你要做啥,哈,兴许你自己真懂你要做啥。”
  我们闷着。丧门星堵着淌血的鼻子。“……你这么说干啥呀?”
  “我这么说等死。”老头儿。
  不辣发出“喂,嗳嗳?”的声音。
  老头儿说:“等着豆饼死。除非有个像样的医院……不说这种老屁话啦。听说师里有个像医院的东西,可是豆饼这种人去的?郝老头儿就是阎罗王派来递名贴的嘛,你们不想死地见我躲远点儿。”
  他这么说也是早晚的事,我们只是不知如何应对,我们闷着。
  而豆饼在嘟囔:“我是豆饼。”
  于是迷龙往前挤了挤,去触碰那堆更像烂布条的躯体,“我是迷龙。”
  “我是豆饼。”
  那根本是意识的嘟囔,豆饼也不知道他回到了自己的人群,迷龙不爱受这个,站起来扒拉着我们想出去。
  不辣说:“迷龙,今晚上跟你老婆办事……小声点儿好吗?”
  迷龙不回头,从牙缝里崩出的如其说是话不如说是气音,“关你屁事。”
  蛇屁股看了一眼豆饼,“他死都会以为是死在妓院里了。”
  “现在活人都搞不清活在什么地方。”我说。
  迷龙沉默了半晌便出去。我们闷着,坐着站着,郝兽医一直跪在豆饼旁边,他问:“明天谁去帮我刨坑?”
  不辣挺身而出,“我吧。要麻没死时挺照顾他的。”
  “我也去。”蛇屁股跟着说。
  于是那两南方佬儿又互看了一眼,就他们刚在外边地推擞来看,又和好了。
  郝兽医问大家:“他叫啥名?有个名字,以后人来了好找。”
  蛇屁股说:“谁会找?他河南人,家早被占啦。”
  郝兽医问他:“你广东人,也被占啦——你愿意没名没姓地来填云南的土?!”
  丧门星说:“叫豆饼。”
  郝兽医提高了嗓门,“我说名字!”
  蛇屁股说:“那没说过。”
  “说过的。”我说,郝兽医便看着我,我又说:“只是谁也没记住。”
  郝兽医打发大家出去,“行啦行啦,都出去吧。都跟我一样,你们在这站到天亮也只是个送终的,认得这张脸而已,连这个人都不认得。”
  老头子就往起里爬,滞了血的老腿叫他很不灵便,我们打算帮他架起来,但老头忽然开始猛烈地挣打着,“走啊!出去啊!我就是挪挪腿!就是送终我也是要坐在这儿的!我是个医生!”
  于是我们留下了他出去。阿译虽然一直没吭声,却是最后出去的一个。
  禅达的夜色像是为禅达的院子而生的,虽破烂,却很美。我们出了门也没搭讪的心,只不辣和蛇屁股那对难兄难弟在嘀咕。
  不辣说:“我宝庆人,我叫邓刚。屁股你要帮我记好了。”
  “我梅州的,马大志。”蛇屁股说。
  丧门星很想插入那个小小的互助团伙却插不进去,“我叫董刀,我弟弟叫董剑。”
  不辣就没理他,“我的名字认得我,我就不认得他。烦啦,你帮我写下来——”
  “写哪儿?”我问他。
  “写……”不辣在自己身上打量。
  我说:“写衣服上?烧没啦。刻枪上?您老有枪?刺屁股上?额头上?胳臂上?炮弹炸不烂?揣口袋里?埋你的人有心思翻?你身上哪块是由你自己作主的?——我要睡啦。狗肉,睡吗?”
  狗肉于是在我头先走着,我跟着狗肉,扔下他们在黑夜里茫然。
  今天晚上这屋很安静,老郝在那屋守夜,不辣他们也没进这边,只有一个克虏伯在打着呼。狗肉趴在我身边,我们俩都了无睡意地瞧着这屋的光与暗。
  虽然不知道豆饼的名字,可用脚趾头都想得出他怎么到了这里。在离禅达很远的某处下游大难不死地上了岸,带着一身烂伤,被洞穿过的肚子,像流浪狗一样乱晃,找到这里,仅仅因为这是除他家乡外他唯一认识的地方。
  仗打完啦,我们对自己说,凑合活吧。可我知道我们每一个人都在等他死。
  屋子忽然猛然震动了一下,震动之剧烈让克虏伯都睁开了眼,慌乱地看了我一眼。
  我安慰他,“没事。迷龙啦,又开夜工啦。”
  于是克虏伯立刻便又睡着,呼声来得比炮弹还快。屋子又震了一下,那不是拿拳头擂的就是拿身体撞的,迷龙看来是要把他的抑郁全发泄在房事之上。狗肉梗起了脖子,支楞起它的两只耳朵。我在这样的左右交攻中苦笑,又要是一个失眠的晚上,“睡吧狗肉,睡得着就睡吧。睡吧,狗肉。睡吧,小醉。”
  但是迷龙的一声嚎叫震得我仅有的几分睡意也没了,“你就是我跟路边捡来的一个臭娘们儿!——别他妈那么瞅我!我还动手啊!老爷们打老婆不拣日子!”
  又一次震动,这回我依稀听到了拳头着肉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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