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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十年精华-第4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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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发叔推开父亲,踉踉跄跄朝屋角冲。屋角有个大酒缸,他爬呀爬,爬进酒缸里。透明的酒液瀑布一样涌出缸,浸漫黄土地。他在酒缸里蹲成一团,头没入酒液中。工夫不大,酒液上漂起白花花一层蛆。他探出头哈哈狂笑,大口大口灌酒,连同白花花蛆虫一道吞下肚。同志们都惊得目瞪口呆。

  长发叔爬出酒缸,被我父亲扶上炕。他倒在炕上大笑三声,两眼一合,立该鼾声如雷。长发叔连睡三天,身也不翻一下。三天后醒来,全身长出新肉芽。休养半个月,又是一条精壮的汉子!只留一个后遗症:变得馋酒。

  马达说:这才是喝酒的英雄!你呢?

  我赤红了脸,再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三

  马达陪我去赤峰所辖各旗县转。那些离休的旗县老领导谈起父亲必要带出袁长发:那是一条汉子,酒量惊人,枪法惊人。

  我又问长发叔酒量到底有多大?便是最了解长发叔的马达也说不出。莫不然,他真的就是神仙饮酒没有底?马达说,神仙当然不是,原因我还清楚,说起来你父亲应该负责任。

  日本人投降前后,昭乌达的民间武装多如牛毛。也杀日本人,也祸害老百姓。八路军创建根据地,必要解决这些人。偏这些草莽英雄、绿林好汉都是认酒不认人。父亲要去谈判,收编民间武装。嘱咐长发叔:“道理由我讲,白酒你来喝。酒桌上不许熊,熊一碗回来关一天禁闭。”

  那村子住一支东蒙自治军。父亲在一个大院门口甩镫下马,两名自治军大兵送上三碗下马酒。长发叔抢前一步接过酒,咕呼咕呼全灌下。父亲迈步进院门,厅房里叭一声枪响,子弹打断父亲的马鞭。长发叔又一个箭步,挡在父亲身前。双手擎两只驳壳枪,左右开弓,一串脆响。屋檐上簌簌落下土。院子里自治军忽然喧哗喝彩。那头目匆匆跑出厅门,抬头望:20根出头椽子,根根椽子心上一个弹眼。那头目瞠目结舌,怔愣半晌,吼一声:“拿梯子来,朱笔伺候!”大兵们搬来木梯,拿来朱笔。那头目爬上梯子,在每个弹孔里涂一抹丹红,齐齐一排。那头目爬下梯子便作揖:弟兄们愿意接受改编,政委请进去谈话。

  谈判结束,宴会开始。自治军头目要和长发叔赌酒。长发叔说,咱们两个钟头为限,最后数碗。那头目说:痛快!咱们站着喝,不许倒!两个汉子,一南一北;一个精壮一个粗莽。酒桌周围的气氛热烈,甚至有些癫狂。

  八仙桌上已经出现两叠一尺高的空碗。那热烈的气氛又添了几分紧张和不安,时而沉寂,静得惊心。只闻咕咚咕咚的吞咽声。忽而哗啷一声响,空碗落到碗垛上,四周便轰地爆出欢呼鼓噪。突而又一静,又是咕咚咕咚的吞咽声……这种周期在悄悄拖长,节奏变得艰难滞重。终于出现了呼呼牛喘似的粗气声。

  长发叔又端起一碗酒,咕、咕、咕,喝得缓慢,喝得艰难。自治军头目没有端,在八仙桌北边来回踱缓步,喉咙里发出沉闷的低吼。长发叔已经多喝了三碗。那头目脚步越踱越急,连运几口大气,汗水忽然刷地涌出。颗颗绿豆大的汗珠滚动着,汇成一条条小河,从算凹、脸颊、腮后、颈后,哗哗往下淌。那件深蓝色布袍整个浸湿了。围观的大兵们像看到了胜利,吼声惊天动地:“出汗了,出汗了!”“好样的,这就有办法了!”

  长发叔没出汗,喝得更慢更艰难。喝一口,肚膜起伏一下。父亲不由得提起心,看看手表,还有一个小时呢!

  那头目停止踱步,立稳桌旁。两眼闪烁,精神大振。端起一碗酒咕咚咕咚大口灌,势头又凶又猛。空碗落在碗垛上,欢呼声震耳发聩。可是,这欢声极短促,陡起陡落。

  长发叔不知怎的胸腔里发出一道龙吟似的长音,弯腰脱下两只牛鼻子鞋,朝外一倾,里面淌出两股细流。大约有四五两,飘溢着浓浓的酒香。自治军的大兵们吃惊不小,哦地倒出气:他能从脚心逼出酒来!

  长发叔赤脚站稳,端起一碗酒,微微一笑,仰起脖子灌酒,痛饮甘露一般。那头目勉强咧咧嘴角,不由得泄了气。酒喝得失了兴头、失了威风,比喝中药还要难受。

  赌酒结束,自治军头目想说什么,嘴一张,哇地吐出一汪黄汤,顺势跪倒在草地上。长发叔两腿叉开,稳立站住。告辞时还要再饮三碗上马酒,这是风习,不能违犯。

  于是,长发叔的大名,便如雷一般滚动在昭乌达草原。长发叔与酒结下不解之缘,到后来竟成了一种病:一顿不喝,便四肢无力;一天不喝,会全身颤抖;两天不喝,会像废人一样倒下,甚至晕厥过去……

  四

  克什克腾旗一位离休的老旗长对我补充说:你长发叔留下这身毛病。可真苦了他。薪金制时,钱都用来买酒,老婆孩子连饭都吃不上,家里能卖的东西全卖光了。……

  马达长长叹口气:唉,别提了。我去看他,早晨起来靴子不见了。被他偷着换酒喝了……

  老旗长嘿嘿一笑,拈拈下巴上几根稀疏的胡子说:到底是为咱昭乌达作过贡献,政府不敢忘了他,给他评了残。现在每月给他140元酒钱,在咱昭乌达可是独一份。你该去看看他。他住在林东市,听说身体还挺好。

  我乘六个小时汽车,来到林东市。正是中午一点。问过三个人,都知道长发叔的家。看来他果然有些名气。

  长发叔带着满身酒气,冲出屋就抱住我,岔了音地喊我名字。眼圈一红,拳头打在我胸脯。他喉咙壅塞,骂我没良心。说我那时只有兔子大,在他怀里拉了泡奶味十足的稀屎,拉完就走了。跟我父母一走就是40年,丢下他一个人,过40年才想起来看他。这难道不算没良心?

  我脸上热辣辣,眼睛里泪珠转,说了几句不是理由的理由。长发叔不听我说,只忙着询问我父母。他说他跟我父亲八年,从晋察冀跟到延安,从延安跟到赤峰。说了半截又一跺脚:唉,看我晕了不是?站在这里晒什么?快进家,进家说。我借机劝一句:长发叔,戒了酒吧。不然你老是晕。长发叔忽然睁大眼:找你爸去说,别跟我说!

  长发叔今年70岁,脸上皱纹纵横交错,深得吓人,却又不显老,被皱纹分割碎的面皮依然光润有泽。且是声音洪亮,举动强劲。一番亲热之后,酒菜早已上桌。他的三个儿子也赶回来了,齐陪着我入席。

  这次喝的是文明酒,长发叔只喝半瓶就放下杯。他点燃一支香烟,给我们讲起在晋察冀三分区时的故事。讲起孙毅、王平、黄永胜、刘杰、林铁等等人的往事。他讲得准确清晰,一点不糊涂。我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长发叔:你这样喝酒,肝没事吗?他哈哈笑,抹一把湿漉漉的鼻子说:别听医生和报纸乱吓唬人。1964年检查身体,医生说我肝硬化。什么酒精肝,活不过一年。吓得我老伴要死要活,不让我再喝。我说反正也活不长了,做鬼也得做个痛快鬼。那一年我喝得最厉害。喝一年没喝死,喝两年还没死。喝到1984年,又去赤峰检查身体。嘿,说我活不了一年的医生他可先死了,才五十多。换一个医生给我检查,又说我的肝不硬了,变软了。问我是不是因为戒酒了?我说:我的肝是叫酒精泡软了……

  第二天,我们去看后召庙桃儿石风光。上桃儿石要走一段陡直的“阎王道”,那“道”比华山的百尺峡要险峻。手脚并用,紧张出一身粘汗才爬上山顶。

  回头望:70岁的长发叔,两手背在身后,不慌不忙,安安稳稳,顺着“阎王道”走上来,就那么随随便便走上来,连头都没低一下。

  我不禁肃然。呵,长发叔,你是怎样的一位酒神?一辈子从阎王道上走过来……

 

Number:1275

Title:夏

作者:纪伯伦

出处《读者》:总第84期

Provena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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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ranslator:杨孝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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