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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君特·格拉斯:猫与鼠-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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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领圣餐的长凳前,马尔克的举止倒不算很做作。他把交叉的双手垂到锁骨下面,嘴里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似乎他的肚子里没完没了地用文火熬着一锅甘蓝。他刚刚拿到圣饼就玩了一个新的花样。迄今为止,他一直像每个领圣餐者一样,默默地从圣餐长凳径直走回他在第二排的坐位。这一次他却延长了这段路,在退回原位的途中他先是踮着脚缓慢地走到圣母祭坛的正对面,然后双膝跪下,不是直接跪在亚麻油毡地板上,而是选择祭坛前的一块粗毛地毯作为垫子。他将交叉的双手举过眉间,举过头顶,充满渴求地一点点伸向那个比真人稍大的石膏塑像。那位处女中的佼佼者站在泛着银光的月弯上,怀里没有抱孩子,身上那件布满繁星的普鲁士蓝色①罩袍从肩头一直披落到踝骨,修长的十指交叉在扁平的胸前,那双镶嵌的、略微外凸的玻璃眼珠仰望着从前的健身房的天花板。马尔克依次抬起两膝,站了起来,再次将十指交叉举到翻开的衬衣领口前面,地毯在他的膝盖处留下了一块粗糙的红色图案。 
   
  ①一种深蓝色。 
  古塞夫斯基司铎也注意到了马尔克这种新发明的每个细节。我并没有提出什么问题。弥撒仪式刚完,他像是受到压抑要卸下或者分摊某种负担似的,立刻就情不自禁地谈起了马尔克过分的虔诚和引人注目的举止,以及长期以来一直困扰着他的担忧。他说,无论是哪一种内心危机使马尔克拜倒在圣坛前面,他对圣母玛利亚的虔诚都接近于异教徒式的偶像崇拜。 
  马尔克在法衣室的出口处等着我。我差点惊恐地退人门内,但他已经抓住我的手臂,用从未有过的轻松口吻又说又笑。他这个平素沉默寡言的人开始谈起天气:晴朗和煦的秋日,金色的游丝挂满天空——未等话音落下,他突然将话锋一转,还是用那种聊天的口气说道:“我是自愿报的名,可事后不禁摇头后悔。要知道,我对这些事儿没有多少兴致,我指的是军队、战争游戏以及对尚武精神的大肆渲染。猜猜看是什么兵种。你肯定猜不出来!现在当空军没劲透了。伞兵?岂不让人好笑!还是我自己说吧,我想上潜艇。你瞧,就是这么回事。这是唯一还有机会露一手的兵种,尽管我觉得呆在那玩艺儿里面多少有些孩子气。我这个人更喜欢干一些有实效的或者滑稽可笑的事。你知道,我曾经想当丑角演员。男孩子什么都想得出来。我觉得眼下这份差事还算说得过去,别的嘛,也还凑凑合合。咳,学生终究是学生。那会儿我们也真能胡闹。你还记得吗,当时我怎么也适应不了那玩艺儿,总觉得是一种什么病,其实完全正常。如今,在我认识和见过的人当中,不少人那玩艺儿比我的大多了,他们并不因此而大惊小怪。当时是从猫的故事开始的。你还记得咱们躺在海因里希·埃勒斯运动场上的情景吗?当时大概正在进行一场棒球比赛。我在睡觉或者是迷迷糊糊地半睡半醒,这时过来一只灰不溜秋的言生,也许是黑色的,它盯住我的脖子就扑了上来,要不就是你们当中的一个——我想是席林,他准会干这事儿——拎起那只猫……后来嘛,我就游到那边去了。不,我再也没有上过沉船。施丢特贝克?听说过。随他的便好了。我并没有把沉船租下来,是不是?有空上我们那儿去玩。” 
  马尔克使我成为整个秋天里最勤奋的弥撒助手,直到基督降临节①的第三个星期日,我才应邀去他家。基督降临节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只能独自辅弥撒,因为古塞夫斯基司铎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助手了。本来,我准备在基督降临节的第一个星期日就去马尔克家,并且给他送些蜡烛,但是蜡烛很晚才“配给”下来,因此马尔克也就只好等到第二个星期日才能把蜡烛供在圣母祭坛前。他曾经问过我:“你能给弄几根吗?古塞夫斯基抠得连一根都不愿意往外拿。”我答道:“试试看吧。”我为他弄到一根战争年代十分稀有的、白得像土豆芽似的长蜡烛,因为我哥哥是烈士,所以我们家可以领到这类计划商品。我步行来到物资统配局②,在出示死亡证明书之后领到了一张配给证。我乘电车来到奥利瓦区的特供商店,可是那里的蜡烛已经全卖光了。后来我又专程跑去两次,在基督降临节的第二个星期日总算可以为你提供蜡烛了。正像我所想像和期望的那样,我在这个星期日终于能够看见你跪在圣母祭坛前面了。古塞夫斯基和我在基督降临节期间一直穿着紫色的法衣③,可你却连那条别着硕大别针的围巾都没围——这又是一个新花样——早已去世的火车司机曾经穿过的那件经过翻新改做的罩衣已经遮不住衬衣,你的脖子从洁白的衬衣领口直挺挺地伸了出来。 
   
  ①基督教节日,自圣诞节前第四个星期日至圣诞节。 
  ②战争时期专门负责分配日用品和手工业原料的国家管理部门。 
  ③天主教神职人员在基督降临节以及大斋节期间,一律身穿紫色衣袍,以表示对上帝的忤悔。 
  基督降临节的第二个星期日和第三个星期日,马尔克都在粗糙的地毯上僵直地跪了很长时间,因为我下午要去拜访他,希望他能信守诺言,在家等我。他的眼睛连眨都不眨——或许只是当我在圣坛前忙碌时才眨一下——呆滞的目光越过供奉的蜡烛盯着圣母的肚皮。他的双手形成了一个陡斜的屋顶,举在额头和思想的前面,交叉的拇指没有触到额头。 
  我想:今天我要去。我要去看看他。我要仔仔细细地看看他。我一定要去。那儿肯定有点什么名堂——再说他也邀请过我。 
  东街很短,一幢幢独门小院,空荡荡的篱笆靠在粉刷粗糙的山墙上,人行道上均匀地种着一排排树木——菩提树下的木桩一年前就丢光了,尽管它们一直还需要支撑——眼前的景象使我既扫兴又厌倦,尽管我们西街也是这副模样,充斥着同样的味道,弥漫着同样的气息,同样用它那些里里普特①式的花园年复一年地打发岁月。直到今天,每当我离开科尔平之家——这并非常事——到机场和城北公墓之间的施托库姆或洛豪森去看望旧友,必须穿越许多几乎同样令人扫兴和厌倦的居民区街道,挨着一块块门牌、一棵棵菩提树走下去时,我始终感觉自己在朝着马尔克的母亲,朝着马尔克的姨妈,朝着你,伟大的马尔克走去。花园的小门上挂着小铃,抬脚跨过去,只见一簇簇包着稻草的蔷薇在无雪的寒冬中耷拉着脑袋。花坛里没有种花草,而是用完整的和破碎的波罗的海贝壳镶嵌出各色图案。一只家兔大小的陶瓷雨蛙蹲在一块风化的大理石板上,翻起来的泥土环绕着这块石板,有的地方堆了一些酥松或干硬的泥土。园门和屋前的三级缸砖台阶之间有一条狭窄的小路,要把沉思中的我引向那扇赭石色的半圆拱式大门。小路另一侧的花坛中,同雨蛙一般高的石基上立着一根近乎垂直的、约莫一人高的木桩,上面挂着一个好像山区牧场小屋似的鸟笼:我在两块花坛之间走了七八步,笼里的麻雀却只顾专心吃食。人们本来以为,居民区的气味本该与季节的变化相符,或清新,或纯净,或带有沙土味。可是,在当时的战争年代,东街也好,西街也好,熊街也好,不,整个朗富尔区,整个西普鲁士,甚至整个德国,都散发着洋葱味,散发着那种用人造黄油炸过的洋葱味。我不想武断地说,那是煮在饭里的或者刚切开的洋葱的气味。实际上,当时洋葱非常紧张,几乎哪儿都弄不到。因为帝国元帅戈林曾在广播电台里提到洋葱匾乏的状况,于是,利用他的讲话编成的笑料便在朗富尔区、西普鲁士和德国各地流传起来。我现在真该把打字机的外壳涂上一层洋葱汁,让它也像我当初一样体会一下那些年里污染整个德国、西普鲁土、朗富尔区、东街、西街并且祛除了弥漫于各地的尸臭的洋葱味。 
   
  ①里里普特是英国作家斯威夫特小说《格列佛游记》中的小人国国名。 
  我一步跨上三级缸砖台阶,伸手正要握住门把手,门却从里面拉开了。马尔克穿着一双毡鞋站在门里,衬衣的领子翻在外面。看样子他刚刚将中分头梳理了一番。一缕缕色泽既不算光亮也不算灰暗的长发僵直而又均匀地从中缝梳向斜后方,发型保持得很好;然而,当我一小时后准备离开时,他的头发已经披散下来,伴随着他的话音在通红的耳朵上抖动不已。 
  我们坐在通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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