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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字 作者:张洁-第1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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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把她用棉花包起来,在妈妈没有成为作家之前,她们全都穿小姥姥做的鞋。等到禅月上小学,吴为才给她买了一双减价猪皮鞋,两只鞋还不是同一个号码,其中一只像是让热水烫抽巴了,鞋底往上拧着,幸好它们还是同一个颜色。妈妈虚荣地说:“不管怎么说,它是一双皮鞋。”妈妈最不甘心的是别的孩子都有的东西禅月却没有。无论如何她也得让禅月像别的孩子一样,好比那双猪皮鞋,好比这件棉大衣。
  棉大衣是妈妈自己缝的,她们穿的衣服都是自己缝制,用手而不是用缝纫机,她们没有钱买缝纫机。大衣又长又大,现在就更沉了。妈妈说:“做大点儿,可以多穿几年。”
  然后禅月来到火车道口,她不明白为什么所有的人、所有的车都停了下来,天快黑了,其实差不多就是黑了。因为房子里的灯亮了,路上的灯亮了,车上的灯也亮了。
  她只好跟着停了下来,夹在人们的腿和车轱辘中间,挺着圆圆的小肚子,叉着两条小腿,与那些形形色色知道从哪里来、知道到哪里去的大人们一样站着,担心又会有人嚷嚷“这是谁的孩子?这是谁的孩子?”幸好这回没人嚷嚷。
  不一会儿从东边开来一列火车,轰隆隆,轰隆隆,震得脚下地皮都颤颤。一节节车厢,像会走路的小房子,车厢里的灯光明亮,看上去又舒服又干净,有些人在说话,说的一定都是很有趣的话。
  火车开过去后,又跟着人们一起向前拥,有一条腿绊住了她,她侧歪了一下,撞在另一条腿上,可是她没有摔倒。
  等到看见胡同口卖豆浆油条的小铺,禅月就觉得不那么累了,等到又在胡同里看见虎子,她觉得一点也不累了。
  她就这么回到了家,看到了她想念的小姥姥和妈妈,那时禅月只觉得这一趟经历挺好玩,并不懂得这是她与小姥姥和妈妈的一份缘。更不要说禅月渐渐长大、越来越懂得羞耻之后,知道自己有个多么不称职、多么丢人现眼的母亲。但她无怨无悔地伴着吴为,把自己的生命、尊严和吴为紧紧地贴在一起,不但用她的小手搀扶着吴为走过了最为艰难的荆棘之路,并勇敢地捍卫着她。
  这样的女儿世上怕也难找。如果没有叶莲子那副老肩膀和禅月的这副小肩膀保护着吴为,为吴为分担那些凌辱的伤害,吴为怕是走不过这条路了。所以当韩木林委托朋友到学校看望禅月,对她说:“告诉你母亲,让她到我们家来玩儿,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别不好意思。”
  禅月才会不动声色地反问:“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她以此向那朋友,也等于向韩木林表示,她不是不明白吴为的过去,而是明白得一清二楚,因此,谁也别想再欺凌那个是人就能欺凌的吴为。
  等到吴为成为作家之后,禅月反倒不再像从前吴为备受凌辱时那样,总是冲锋在前护卫着她,而是隐身在后。在大学读书时,有个同学问禅月:“听说作家吴为的女儿就在你们系读书?”
  禅月脸上哪怕最敏感的肌肉,也不曾牵动丝毫,回答说:“不知道。”
  直到大学毕业,也没几个同学知道,她是吴为的女儿。
  知根知底的朋友有时就会说:“禅月是太心疼你了……要是枫丹也能谅解一点你的难处,不到处张扬是你的私生子就好了,她对这个人世的险恶也该有点了解啊!”
  “只要能抵消一点儿我对枫丹的罪过,不论她怎样待我,我都心甘。”
  怎么能这样要求枫丹?
  社会给一个私生子的冷漠和歧视,恐怕得从枫丹出生一直纠缠到她这一生的结束了。吴为至少还有叶莲子和掸月的保护,枫丹呢?养父养母待枫丹不薄,但谁能顶替一脉血缘的牵系?
  谁又能为枫丹修复无父无母、独自漂流闯荡的创伤?
  枫丹又有什么义务继续承担这无由无根的尴尬?
  她能如此对待吴为,已经是对吴为极大的恩典了,吴为难道不该对她感激涕零吗?
  韩木林抄起一个方凳,一凳子把叶莲子砸昏在地。
  叶莲子当然想不到在顾秋水之后,还有一个与她什么债权关系都说不上的男人,对她拳脚相加。
  公寓里所有的门都紧闭着,门窗后,贴着公寓里所有的耳朵。
  韩木林家里的架天天打,一打几年,持之以恒。
  起先人们还拦一拦。一个女人被打成这个样子,总是可怜的。
  后来人们就不拦了。人们先是从韩木林的咒骂里得知了吴为挨打的原因,而后又从街道居民大会上了解到全貌。
  她们的家具不多,所以三人只能横睡在大床上。禅月睡当中。
  牛夜里,禅月有时被叶莲子的哭声惊醒,有时被吴为的梦话惊醒。
  开始禅月有些害怕,后来发现这对小姥姥和妈妈不但没有什么伤害,反倒和白日里窝窝囊囊的她们大不相同。好比叶莲子在梦中的哭叫,前半部透着由恐怖而生的绝望,后半部就变成了哭号和争辩,最后从绝望生出拼死一战的嘶号。而吴为在梦中却是胸有成竹,所向披靡。
  慢慢地,掸月习惯了她们在梦中的生活,不声不响地躺在小姥姥和妈妈中间,静静听着,从不打搅。只是眼睛眨呀眨的,一心想着长大之后,怎么才能在梦里不哭不叫不争辩不说梦话,怎么才能让小姥姥和妈妈在梦中也不哭不叫不争辩不说梦话。
  她又慢慢懂得,她们在梦里,才能有那么点随心所欲,那么点成功。
  好不容易!
  屋子里还有三个窗户。一个窗户朝南,一个窗户朝西,一个窗户朝北。听风楼似的。
  大床横在北窗下,西窗下冬天放煤炉,又取暖又做饭。到了夏天,煤炉就搬到屋外的南窗下。叶莲子搬,或者是吴为搬,那时叶莲子还搬得动这种老式的铸铁炉子。
  小碗橱靠东墙放置,三个方凳各据碗橱一方。吃饭的时候,禅月跪在中间的方凳上,几岁的小人,如果坐在凳子上筷子就不够长,够不着饭莱。吴为和叶莲子或朝南坐,或朝北坐。韩木林抄起的方凳,就是这三个方凳中的一个。昏倒在地的叶莲子好像缩了水,突然变得那么小,那么老。她的白发披散下来,挡住了一只眼睛。血从额上流下,像皇上用朱笔在她脑门儿上批了一杠。禅月不怕韩木林打架,她只怕温暖的小姥姥永远这么小、这么老,闭着眼睛躺在地上起不来了。妈妈张着两条胳膊的样子很怪,像一只灰色的蛾子,翅膀歪斜地向小姥姥飞过去。
  也许因为她的脸是歪斜的,从鼻子正中分开,一半脸看上去还是妈妈的脸,这个妈妈上班、下班,与小姥姥说着极其琐碎的事,抱着她亲亲热热……另一半脸随时抽搐着,抽着、抽着,就抽搐出各种令她恐怖的事。
  比如抱着她钻了公共汽车的轱辘。
  人们把她们从汽车底下拉出来的时候,好像不是为了救她们,而是为了揍她们一顿,汽车司机吓得嗓子都岔了,“你不想活别人还想活呢!”他说。
  妈妈迷怔着双眼,好像睡着了。她迷怔着眼睛的样子真可怕,禅月紧紧搂着妈妈的脖子叫着:“妈——妈——”可妈妈就是醒不过来。
  有人掰开妈妈两只死死扣着的手,把她从妈妈的怀里抱了过去,然后使劲拽着、摇着妈妈的两条胳膊,像要把她一撕两瓣……
  可是妈妈说:“没有,我没有睡着。”
  没睡着那些事她为什么想不起来?直到最近妈妈才对她说:“噢一想起来了,你用两条小胳膊勒着我的脖子,可有劲儿了。那时候你几岁?两岁,对不对?”现在禅月五岁。
  而后妈妈又来了一次跳楼未遂。
  禅月不能相信妈妈。
  没等妈妈扑到小姥姥身上,就被韩木林一个拳头撂到床上去了。他一迈腿又亡了床,两条腿一叉就骑在了妈妈身上,两只手掐着妈妈的脖子问道:“回不回去?回不回去?”
  妈妈的嗓子眼里就出来一个长长的“不!——”不是她说出来的,而是韩木林那两只手挤出来的。
  “回去不回去?”
  韩木林的两只手又从妈妈的嗓子眼里挤出二个短短的“不!”
  妈妈那两条腿开始蹬踺得还挺有劲,渐渐就成了老挂钟的慢摆……
  于是禅月在韩木林后背猛地一声尖叫:“韩木林,不回去,不回去,就是不回去!”
  禅月不管韩木林叫爸爸,只叫韩木林。
  等她再长大一些,即便对吴为的父亲也称之为“老顾”。
  有一天吴为提起顾秋水的时候说:“我爸爸……”禅月插嘴道:“您还管顾秋水叫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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