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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烟北平下-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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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上没有半点儿沮丧的表情,倒是很有些亢奋,这使老于感到特别扭。领袖说过:“人民大众开心之日,就是反革命分子难受之时。”文三儿这狗东西不但没有一点儿难受的样子,反而像吃了蜜蜂屎似的,比过年还兴奋?老于琢磨了很久才悟出点儿名堂,这小子本来就属于最底层的小人物,按北京话说,叫人嫌狗不待见。他什么都没有,因此也不可能失去什么,马克思那句话是怎么说的?“失去的只是锁链,得到的将是整个世界。”老于终于明白了,照这么说,这狗东西恶毒攻击了党和领袖之后,居然什么都没失去?还他妈的“得到的将是整个世界”?这简直美死他啦。
    老于想明白了之后,文三儿又蹬上了三轮车,“脱产人员”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徐金戈和文三儿的交往中断了二十五年后,又恢复了联系。比起二十五年前,文三儿的变化不大,除了面相上的衰老,他个人的生活、习性还是老样子,唯一不同的是文三儿有了一间自己的住房。一九五○年孙二爷被镇压后,同和车行的房产被充公,文三儿等几个常年住车行的车夫都被政府分配了住房,那时住房资源还不算紧张,文三儿也没觉得有间住房是多么了不起,可到了七十年代,住房紧张的问题就显露出来,文三儿的房子简直成了香饽饽,左邻右舍都盯着这间房,邻居们都认为文三儿简直太奢侈了,居然一个人住一间房,他凭什么?
    文三儿的家徐金戈去过一次,那是间只有九平方米的破烂平房,睡觉的铺板是用四摞旧砖垫起来的,屋子的角落里有个破旧的衣柜,上面竟然缺了一扇门,文三儿四季的衣服都放在里面,还有一张桌子和一个长板凳,看破旧程度可能是从哪儿捡来的。
    徐金戈问文三儿为什么不娶个媳妇。
    文三儿回答:“我他妈连养自个儿都费劲,哪儿还养得起娘们儿?算了吧,还是一个人好,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一九七八年的一天,徐金戈接到通知,他被告知自己被选为区政协委员。他很奇怪,自己是个刑满释放人员,在政治上是个“贱民”,怎么突然成了区政协委员?要说是被“选上”的,自己除了认识个文三儿,谁会认识自己?既然谁都不认识,又如何被“选上”?谁选的?
    徐金戈自从当上政协委员后,开会的时间多了,工作也比以前忙了许多,他有很久都没见过文三儿。一日徐金戈路过果子巷,忽听见有人叫徐爷,他发现文三儿坐在一家小酒馆靠窗的位子上,正向他招手。
    徐金戈走进酒馆,因很久没见,想和文三儿聊聊。
    文三儿喝酒的方式使徐金戈大吃一惊,他要的是九分钱一两的劣质白酒,没有下酒菜,他把桌上免费提供的酱油、醋倒进碗里,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打开,里面露出一颗光滑圆润的鹅卵石……徐金戈目瞪口呆地看着文三儿,不知他在搞什么名堂。只见文三儿把鹅卵石放进酱油里泡了一下,然后用筷子夹出放进嘴里嘬一嘬咸味儿,就一口酒喝下,又把鹅卵石重新泡进碗里。
    徐金戈问:“文三儿啊,你怎么跟块石头干上啦,这是种新喝法呢,还是兜里没钱,买不起下酒菜?”
    “不是月底了吗?没钱啦,离开支还有几天呢,先凑合着吧。”文三儿说着又咂巴起鹅卵石。
    徐金戈要了一瓶“剑南春”和几个凉菜,对文三儿说:“别咂巴你那石头了,我请你。”
    文三儿没动筷子,他神色黯然地说:“徐爷,我没脸吃您的,当年您送我一洋车,那是多大出手啊,一百九十五块大洋啊,搁现在能买辆摩托,可我没保住那辆车,给充公了,还不能说,说了就开批斗会……徐爷,我对不住您,您坐了二十五年大牢回来,照理说我该帮帮您,可我无能啊,自个儿都混不好,我他妈能帮谁呀……”文三儿说着眼圈都红了。
    徐金戈安慰道:“别这么说,我徐金戈如今举目无亲,只有你这么一个故交,当年你两次救过我的命,是我欠你的情,不过我现在也没什么能力回报你,真的很惭愧,来,什么都不说了,咱们喝酒。”
    文三儿喝下一杯“剑南春”,心情似乎好了起来,话也多了:“徐爷,您还记得方爷吧?头些日子我碰见他啦。”
    “方景林,他还活着?”
    “活着呢,就是活得不太好,也是坐了十年大牢,今年年初刚放出来。”
    “怎么,他也坐牢了?不会吧,他可是个老革命呀。”
    文三儿夹了一块猪耳朵放进嘴里:“解放后我就没怎么见过他,可也是,人家当了大官儿,谁搭理我一臭拉车的?方爷先是公安分局的局长,到了‘文革’那年,方爷已经是市局的副局长啦,照理说方爷混到这份儿上不容易,可不知咋回事儿,六七年底方爷被拿进大牢,一关就是十年,听说方爷是叛徒又是日本特务、国民党特务,罪过大了去啦。”
    “文三儿啊,你拣重要的说,他现在怎么样?你怎么看见他的?”
    “头前日子我帮煤站拉蜂窝煤,不是要过冬了吗?家家都得存点儿煤生火取暖呀,煤站的人忙不过来,办事处就叫我们联社去帮忙送煤,我负责教子胡同那一片,方爷被放出以后,上面说他的事儿还没完,不能分配工作,就暂时住在那儿,还真巧,方爷住的那个院离当年罗小姐死的那院只隔了一堵墙,是上面分配的还是方爷自个儿要求的我就不清楚了。那天我把煤往院门口一卸就打算走,我朝院里吼了一嗓子,谁要的煤?可自个儿看好了,回头丢了我可不负责。这时方爷端着块木板搬煤来了,他把蜂窝煤一块块码在木板上,再从院门口端到他住的小屋里,弄得自个儿跟煤黑子似的,我瞅着他眼熟,一琢磨,哎哟我的妈呀,这不是方爷嘛,他怎么住这儿来啦?我说方爷,您还认得我吗?方爷抬头看了看,一眼就认出了我,你是文三儿吧?您瞧瞧,记性真好,要么怎么说是当警察的呢。不像我,属耗子的,记吃不记打,什么事儿撂爪儿就忘。我说方爷,您还记得徐金戈徐爷吗?他也出来啦,您想见见吗?方爷说,哦,以后再说吧……”
    徐金戈马上打断文三儿的话:“文三儿啊,你以后再看见方景林不要再提我的事,人家虽说也遭了难,可那都是共产党内部的事,和我这种人性质不一样,老方也有自己的难处,我们应该体谅才是。”
    两人走出酒馆时,文三儿说要送送徐金戈,他用一块干净毯子铺在三轮车的平板上,请徐金戈坐上,然后蹬起了三轮车:“徐爷,您可能不知道,干我们这行的如今有了新称呼,叫板儿爷,我喜欢这称呼,好歹是爷呀,比原先叫我们臭拉车的强多了。”
    文三儿熟练地在街上的车流中拐来拐去,犹如鱼儿入了大海一样自如。他今天心情似乎不错,酒量也见长,喝了半斤“剑南春”居然没醉,除了有些亢奋话多外,还不见失态,看来文三儿如今已经摘掉“酒腻子”的称号了,他正兴致勃勃地哼着一支小调:
    桃叶儿那尖上尖,柳叶儿遮满了天儿。
    在其位的你就明哎公,细听我来言哪,此事哎出在了京西蓝靛厂啊,蓝靛厂火器营儿有一个松老三。
    提起了松老三,两口子卖大烟,一辈子无有儿,生了个女儿婵娟哪。
    小妞哎年长一十六啊,起了个乳名儿,荷花万字叫大莲……
    一辆公共汽车将要进站,慢慢靠向路边,一个年轻的女售票员从车窗里探出头喊道:“汽车进站了,请让一下……”
    文三儿似乎浑然不觉,继续哼着小曲儿慢悠悠地蹬着车,公共汽车被文三儿别得进不了站,女售票员拍打着车门喊:“嘿!说你哪,成心是不是?”
    文三儿一脸坏笑地用手指着女售票员继续大声唱道:
    大莲妹妹你慢点走,等我六哥哥……
    徐金戈心说坏了,文三儿这混蛋故意扮出一脸的轻佻相,明摆着是在调戏妇女,这家伙怎么这样?好歹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简直是为老不尊。
    文三儿果然惹出事儿来,公共汽车停住了,泼辣的女售票员冲下车来一把揪住文三儿嚷嚷道:“你这老家伙,耍什么流氓?”
    男司机揪着文三儿的衣领吼道:“老流氓,今天你要不说清楚,我他妈揍你!”
    汽车站上候车的人群一下子围了上来,北京人似乎有这个传统,对看热闹有着异乎寻常的兴趣。徐金戈感到很尴尬,他被夹在人群中不知如何是好,心中暗暗叫苦不迭……
    这时文三儿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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