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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昌平被贝欣这么一问,竟然辞穷。
贝欣说:
“是不是作为一个医生,你也说不出口来,劝我坐视不理,见死不救,即使病者是我惟一的、至爱的亲人。没有了婆婆,就没有了贝欣。我们要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贝欣那句“我们要活下去”,忽然像在空气中生了重重叠叠的回响。
“我们要活下去。”
“我们要活下去。”
“我们要活下去。”
如此的坚强、决断、必然、肯定、无悔、无惧,总之,一定要活下去,想尽办法探求奇迹出现而活下去。
连崔昌平都震惊且敬佩。
在美国,如此自由奔放、富贵安乐的社会里头,每年自杀的个案多如恒河沙数。自杀的理由,竟有半数以上并非忧柴忧米,亦非久病厌世,只是活下去觉得没有意义,于是一死了之。
在百般困难、千种艰辛与万样折磨的情况下仍然激励自己活下去,且相信会越活越好越有进步越幸福的人,真是太难得了。
崔昌平在口袋里掏了自己的名片出来,说:
“我明天就经香港飞往加拿大,开完一个医学研讨会之后,就回美国去。这是我在美国的地址及电话,只要你能找到起码的旅费与医药费,请你立即通知我,让我帮你把伍玉荷女士接到我们的癌症医疗中心去,奇迹的确是只会为有坚定信仰的人而显现的。”
“谢谢你,崔医生。”
“你外祖母的癌症病征才初步呈现,应该不是末期阶段,要治就必须要快。”
“知道了。”
“不过,小姑娘,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你说吧!”
“如果这一次没有奇迹出现,请别伤心难过,我相信你会照应自己。”
“医生,我会答应婆婆以及所有爱护我、关心我的朋友,包括你在内,一定会好好地活着。”
在奇迹没有出现之前,情况是很凄惶的。
伍玉荷的病时好时坏,一旦发起痛来,真觉得已被打进十八层地狱似的。
贝欣除了干睁着眼,看着她的外祖母受苦之外,一点办法都没有。
只要有办法能稍减伍玉荷的痛苦,她宁愿付出一切的代价。
贝欣对伍玉荷的担挂,竟还掩盖了她和文子洋之间应有的离情。
文子洋很快就要到东北插队去了,这等于说她有好一段日子不会跟文子洋见面了。
为了这个其时很身不由己的安排,文子洋跟贝欣彻夜叙离情,说别话。
经过这么些年的相处相聚、相依相伴,其实这对小人儿早已经心有灵犀一点通。
到了这个短暂分离的前夕,忽然发觉有好些事从来都不曾交代过谈论过商议过。
于是,文子洋鼓起了勇气,对贝欣说:
“有句话,我要在走之前清清楚楚地给你说。”
“你从来都不是个多话的人,是吗?”
贝欣笑起来时,露出了那排齐整明亮的贝齿煞是好看。
“闲话不必多说,但重要的话不能不说。”
“你有什么重要的话了?”贝欣忽然又俏皮地说:“是不是嘱我在你去了东北之后,要保重身体,要添饭加衣,要……”
文子洋没有让贝欣说下去。
他使劲捉住了贝欣的臂弯,把她抢在自己的怀里,紧紧地抱住。
这使贝欣呆住了。
“子洋。”她轻声地喊。
眼前的文子洋已经不再是孩童时代那个傻兮兮的小男生,从他的眼神可以察看出他决断果敢的作风,从他的举动可以透视到他那外刚内柔的个性。
在这一刻,当文子洋以一个稍稍粗豪的动作表示他对贝欣亲近的意欲,以一个肯定而又永恒的眼神显示他对贝欣的感情时,他已成功地令接收讯息的贝欣,体会到他是个已成长的、且肩膊上有担戴能力的男人了。
不论他要说什么话,贝欣都相信,他是真心的、负责的、严谨的、有重大意义的。
“贝欣,今夜头顶星光灿烂,我说的话代表着我的心。贝欣,我爱你,舍不得离开你。”
贝欣没有回答。
她抬头望着天空,在一片黑漆之中,的确是闪着点点星光。
贝欣不期然地闭上了她的眼睛默祷,但愿星月为媒为证,鉴领她和文子洋的真情挚爱,祝福他们永远成为相亲相爱的一对。
她的这个心愿,得到了文子洋的印证。
就在贝欣闭上眼睛的一刻,文子洋轻轻地吻了下去。
这个属于他们的初吻,是温柔的、体贴的、轻盈的,宛如拂面的春风,教人心上掠过一重温馨。
他俩抵着头,没有分离,也没有回头,时而轻喊着彼此的名字,时而亲吻着对方。
一种难舍难分的情绪,充盈在二人的体腔之内,慢慢形成一股压力,似乎只有当他们亲吻着,通过了肌肤上的接触,才落实了心灵的契合,从而消弭了那种压在心头的怕就此生分了的恐惧。
连他们自己也无法了解,怎么一整夜就可以偎依着无言地过掉。
天亮时的鸡鸣,叫他们醒悟到分离在即,要说的话才多起来。
“子洋,你要写信回来。”
“一定,我舍不得你。”
“你要好好地照顾自己。”
“为了你,我一定会,决不教你担挂,你也一样要活得好好的,等着我回来,别太担心婆婆,吉人自有天相。”
贝欣点头:
“我会,等你回来时,我会活得比现在更漂亮。”
“那好!”
贝欣忽然说:“子洋,你答应真的会回南方的家乡来?”
“为什么不呢?我不是个轻言浅诺的人。”
“你当然不是的。可是有些事会力不从心,无可奈何。”
贝欣忽然想起了伍玉荷给她讲过的故事。
她那位情深义重的祖父贝元,就是这样一离了小榄,往大连去后,就不再回来了。
想到这里,贝欣不自觉地恐慌起来,紧紧地抱住文子洋,不能自制地连连地吻在他的唇上、脸上、额上。
文子洋的回应也是激烈的,他们开始疯狂地亲吻,迷糊地说着梦呓似的话。
“子洋,千万要回来,千万要回来。”
“我会,我会,贝欣,你要等我,你答应等我。”
贝欣享受着文子洋的热吻所带来的微微发自嘴唇的痛楚,她从没有发觉原来除了轻怜浅爱之外,如此一阵狂风暴雨式的拥抱与亲吻,会令自己这样的如痴如醉。
激情过后的离情就更无可避免地浓郁了。
幸好贝欣一回到家去,见着了伍玉荷,情绪很快就调控到一个温和的水平。
她不能把丝毫不快写在神态之上,让伍玉荷看到了而生半分的担挂。
在伍玉荷跟前,贝欣永远像个快乐的小天使。
伍玉荷也只有在看到小孙女儿笑着的时刻,才可稍减她肉体上的不自在与不畅快。
无疑,伍玉荷的病情还是那个样子。
贝欣四处想办法,是完完全全地徒劳无功。
她要筹措的医药费,对她以及当时生活在乡间的人来说,是个天文数字,绝对的可望而不可及。
贝欣也曾到镇上的医院求见主诊的医务主任,希望能得到一些医疗上的援助。
轮候了近一整天,见着那位主任医师,把伍玉荷的情况讲述一遍之后,贝欣很诚恳地问:
“区主任,该怎样做才能把我婆婆治好呢?镇上若没有先进的医疗设备,是不是上省城或是到北京去,会得到较好的就诊机会了?”
那姓区的主任把脸绷得老紧,一听贝欣这个说法,更拉长了脸,冷冷地说:
“你倒是个有本事的姑娘,小小年纪能遇上个什么外头回乡来探亲的医生,断定你外祖母的症状是骨癌,那可真了不起呀。别说是镇上的医疗设施不会如你的理想,就是省城或京城也比外国的水准差太远了,你就凭你的本事把你外祖母弄出去吧!在这儿,还有千千万万的人等着我们本土医生照顾呢!”
贝欣知道她这一趟是走错了。
这姓区的主任没有老羞成怒起来,塞给她一个借口,告发贝欣什么,就已经算是她走运了。
是的确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
前路茫茫,面临着接踵而至的生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