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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浪之水 阎真-第1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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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跃进踢着一片杂草说:“就是这里。”我过去把草翻了一下,一点痕迹也没有。胡一兵围着苦楝树找了一圈说:“当年我把树皮削掉一块刻上了名字,找不到了。刘跃进你记错了地方没有?”我帮着去找,在手伸不到的地方有一块树皮光滑一些,我仔细看了,隐约还可看出“胡一兵”三个字。我说:“你看那是不是?二十多年了,你还低着头找!”胡一兵踮了脚摸着那一块树皮说:“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也许有一天我死了,我的名字还活在这棵树上,永垂不朽。”进了下元村,老百姓的房子比当年好些了,别的也没什么变化。很多小孩子围过来看,我们没下车,转了一圈就走了。

  晚上我们去看班主任岳老师,他退休在家很多年了。岳老师又老又病,从床上爬起来。抓住我们的手就不肯放了。胡一兵说:“学校里怎么还让你住这么老式的房子,我明天跟庞县长说一声,叫他给侯校长打个招呼!”岳老师说:“要见上帝的人了,一切都无所谓了。死去原知万事空,你们没到我这一天,体会不到啊!我一辈子没有什么能说上口的事,有一点骄傲的本钱就是有你们这些争气的学生,天下支柱,国家栋梁!当了教授了,厅长了,知名企业家了。有学生如此,我一辈子清贫也值了,天下支柱,国家栋梁!”岳老师的激动让人惭愧,他以为我们还认那个真呢。想认真也没法认真!谁认真谁走投无路寸步难行一生潦倒一败涂地,我也不是没认过真的人啊。送我们出来的时候,岳老师流了泪,我心里也只想哭。

  回到宾馆,省卫视频道正在播放“惠利之夜”的文艺晚会,李智正在描绘惠利集团的美好未来。而节目的主持人,就是卫视台的常青藤杜芸。从全国赶来的明星们一个个在台上出现,有模有样。李智这么有模有样,杜芸也这么有模有样,而岳老师却如此潦倒,我心中被堵着了似地难受。又看到文副省长也出席了晚会,心里就更不舒服了。胡一兵说:“明年最迟后年,看哥们我的吧,哥们我也会来这么一手呢,不就是几个钱吗?”

  晚上我们挤在一间房中,躺下熄了灯说话,好像又回到了二十多年以前。我们说到班上的同学,有人仍在大山深处当一个艰苦度日的农民,说到当年半夜口渴却停了水,几个人到井边把吊桶摇上来喝水,又说到那年搞农村调查的事情,说到青春的信念,这信念曾像日出东方一样坚定。突然,都沉默了。我们今日的成功超出了当年的想象,可真诚和信念却只存在于回忆之中。只要将目光转向现实,思维就本能地驶向另一条轨道。在那里才有成功,而成功就是一切,别的说什么都变得意义暧昧,成为多余。在世纪末的人生之旅中,我们不知不觉就进入了这样的境地,这简直就是历史的安排,而个人不过是被生存的本能推着走罢了。这是宿命,宿命,无需讨论,无可选择,也无法改变。我们在不知不觉之中失去了精神的根基,成为了悬浮一族。我们在随波逐流之中变成了新型的知识分子,没有“三不朽”的使命意识,没有天下千秋的承担情怀,没有流芳千古的虚妄幻想。时代给了我们足够的智慧看清事情的真相,我们因而也不再向自己虚构神圣预设终极,不再去追求那种不可能的可能性。我们是胜利的失败者,又是失败的胜利者,是儒雅的俗人,又是庸俗的雅人。我们以前辈的方式说话,但本质上却没有力量超出生存者的境界。对世界我们什么都不是,对自己就是一切,我们被这种残酷的真实击败了,从内部被击败了。我们没有力量面对那些严峻的话题,关于身份,关于灵魂,于是怯懦而虚伪地设想那些问题并不存在,生存才是唯一的真实。我们曾经拥有终极,而终级在今天已经变成了我们自己。生命的意义之源突然中断,梦想成为梦想,我们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成为了永远的精神流浪者。天下千秋已经渺远,自己这一辈子却如此真实。当一己之瞬间成为天下之永恒,我们就与乐观主义作了最后的诀别,毕竟,人只能在自身之外而不可能以自己为目标建构崇高,建构形而上的意义世界。悲剧在时间的巨掌中已经注定,我们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进入了铺就的轨道。对我们而言,这个事实只能接爱,而无须讨论也无法抗拒。

  第二天中午请老师们聚餐之后,胡一兵刘跃进分别回家。我开了车,回山里去。县卫生局常局长一定要陪我去,我要他陪家人迎接新的千年,他怎么也不肯。把车停在乡政府,常局长陪我上山,熊乡长也跟上了。

  听说我回到三山坳,全村人都出来了,都挤在秦四毛家门口。我是村里出的一个人物,是他们的骄傲。我在村里走了一圈,没有很大的变化,山还是山,树还是树,房子也还是那样简陋。若不是人的兴衰,时间就像没有从这里经过。秦三爹死了,马七爹也死了,我八八年跟董柳来的那一次他们还在。当年住的那间土坯小屋已经不在了,那里生长着一片小白菜。回到秦四毛家门口,我把准备好的信封拿出来,四十七个,每家一个,里面是两百块钱,我能为他们做的也只有这么一点点。马二虎我给了他四千块钱,当年父亲入土,用的是他家的寿材。这样做了我心里还有点不安,他们太穷了。我临时决定支助村里那九个在读中学的孩子,每人每年七百块钱。

  我要到父亲坟上去,都要跟去,我没有答应,就一个人上路了。七里山地,我走在大山的怀抱之中,很多年没有享受过这种宁静了。大山让人感到生活在它的怀抱之中是多么幸福,明知这是一种幻觉,我仍在幻觉中沉醉。

  远远地看到父亲的坟,锥形的坟头已经扁平,被枯草覆盖。我心中忽然有一种怯意,不敢这么走过去,似乎活着的父亲在那里等待了很多年。上坟也需要勇气,这是我没有料到的。我踏着枯草慢慢走过去,在坟前站住了。在这里,一个叫池永昶的人,我的父亲,已经沉睡了二十多年。他曾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姿态路经世界,然后,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消逝了。今天,我站在这里,在风中,在夕阳下,与父亲的灵魂对话。在这一刻,我不能相信那样一种冷峻的唯物主义,我强烈地感到了灵魂存在,生死相通。风在我的肩上,风中弥漫着枯草的气息,那样一种裹着干涩微香的熟悉气息。当年,就是在这样一种气息之中,父亲无数次地逃避着我对父爱的观察。我只能用心去感受他的目光,而装着毫无察觉。一旦四目相对,他就会把头扭向别处。二十多年过去了,记忆依然清晰,这是从不与人交流也无法交流的记忆。

  夕阳的殷红像是从它后面流出来的,有着透明的感觉和立体的意味。它在群山之巅一动不动,沉静地注目人间。那边是它,这边是我,我们面对面相望,像有着一场无声的对话。站在这里,我相信世界上还有着一种不可描述的声音,不可解释的力量,那是超越经验的价值之源。夕阳的下面是一线红云,非常平整地舒展开去,像一只巨大的盘子,托住了那一轮金球。忽然,似乎有一只巨掌在下面猛地一拉,夕阳震动了一下,有一半就沉到云彩之中去了。剩下的那个半圆,光芒就强烈了起来,一线一线地喷射着,把山峰切割成一阴一阳的两个部分,群山之巅被染成了金色。终于,无可抗拒地,那金球全部沉到红云之中去了,云彩在瞬间变成了金色,中间的一块亮得透明,好像马上就会燃烧起来。透明的亮点在剧烈地沸腾,往两边伸延开去,刹那间,那一线云都翻滚起来,似乎要把群山,把我也裹了进去。夕阳在云层中挣扎着,把金色的云撕开了几个小孔,把这个千年最后的光射了出来。在云彩的下面,露出了一线弧形的轮廊,渐渐地生成一个半圆,往群山之中坠落,最后,在山峰之间剩下出一个金色的小块,一注阳光正对着我射过来,我似乎可能在这束光的牵引之下,腾空而起,融到夕阳之中去。这时,树丛中飞起了无数的小鸟,喳喳地叫着,争先恐后地朝着那一注光飞了过去,刹时融到光芒之中去了。紧接着,那一注光也消失了。山峰之上晚霞连成一片,使人感到了浪漫的神秘。然后,我还没来得及感觉,暮色四合,苍茫中大山隐去了黛绿,只剩下沉寂的轮廓。在无边的沉寂之中,一种声音在萌发着,聚汇着,由朦胧而清晰,缓慢而坚定地浮了上来。

  父亲,现在是我,你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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