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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羡林先生-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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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对监改人员的管理规定。监改人员可以随心所欲地对待犯人,而不会受到任何批评和惩戒。而这些所谓的监改人员,都是新北大公社头头精心挑选出来的。心慈手软,富有同情心的人当然是没有资格做监改人员的。只有那些平时就心狠手毒,打人成性,有虐待狂心理的人才能入选。由这样一批没有人性的家伙来管理监改大院,囚犯们的处境便可想而知了。侮辱与虐待是家常便饭,是监改人员取乐的一种方式。
  有一个监改人员张╳╳,是生物系的学生。他是在“牛棚”建成后才来的。此人一来,便表现出与众不同,鹤立鸡群的样子。他不是什么大头目,只是一般的小卒子之类,但管的事特别多,手伸得特别长。经常可以看见他骑着自行车——这自行车是从“罪犯”家里抄来的——在大院子里兜圈子,以资消遣。这在阴森恐怖的“牛棚”里,是非常惹人注目的举动。
  有一天晚上,季羡林看见这位张老爷,坐在一把椅子上,抬起两腿,把脚放到椅子上,用手在脚指头缝里抠个不停。他面前垂手站着一个“囚犯”。张老爷问着什么问题,间或对“罪犯”大声训斥。季羡林仔细一看,这“罪犯”竟是陆平。“黑帮”大院初建时,陆平因是首要“钦犯”,囚禁在别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竟也乔迁到棚中来了。这个姓张的问陆平什么问题,问了多久,后果如何,季羡林一概不知,只是觉得这件事情很蹊跷而已。



坠入阿鼻地狱(4)



  可是,季羡林哪里会想到,过了不几天,同样的厄运竟降临到自己头上来了。
  有一天晚上,已经响过熄灯铃,季羡林忽然听到从民主楼拐角的地方高喊:“季羡林!”季羡林听了以后,连忙以超常的速度,跑到前面大院子里,看到姓张的正用上面描绘的那种姿式坐在那里,右手抠着脚丫子,开口问道:
  “你怎么同特务机关有联系呀?”
  “我没有联系。”季羡林答。
  “你怎么说江青同志给新北大公社扎吗啡针呀?”
  “那只是一个形象的说法。”
  “你有几个老婆?”
  季羡林大吃一惊,连忙答道:“我没有几个老婆。”
  这样一问一答“交谈”了几句,姓张的说:“我今天晚上对你很仁慈!”
  季羡林承认他说的是实活。这次谈话一没有拳打脚踢,二没被“国骂”痛击,这难道不是极大的仁慈吗?可是,季羡林万万没有想到,他最后一句话里面暗含杀机。“我今天晚上对你很仁慈”,明天晚上呢?
  第二天晚上,也是在熄灯铃响了以后,季羡林正准备睡觉,忽然像晴天霹雳一般,听到一声:“季羡林!”季羡林连忙跑出牢房,看到这位张牢头不是在大院子里,而是在两排平房的拐角处,怒气冲冲地站在那里:“喊你为什么不出来?你耳朵聋了吗?”
  季羡林知道,事情有点不妙。还没等季羡林继续想下去,他的脸上,头上,蓦然感到一热。姓张的用胶皮裹着的自行车链条,劈头盖脑地便向他打来。季羡林脑袋里嗡嗡作响,眼前直冒金星。但是他不敢躲闪,躲闪会打得更重,只能笔直地站在那里,任链条在全身乱抽。季羡林最初还有痛的感觉,后来逐渐麻木起来,只觉得头上,眼睛上,鼻子上,嘴上,耳朵上,一阵阵火辣辣的滋味,不是痛,而是比痛更难忍受的感觉。季羡林感到自己好像要失掉知觉,好像要倒在地上,但是他本能地坚持住,没有倒下去。只见眼前鞭影乱闪,叱骂声震天。季羡林完全处在一片迷茫、浑沌之中,好像一块木头,一块石头,成了没有知觉的东西。不知道打了多久,也不知道到了什么时候,他隐隐约约地仿佛在梦中,听到了一声“滚蛋!”他知道一切结束了,连忙逃回了牢房。
  回到牢房后,季羡林立即感到浑身上下痛起来。他想,自己现在的首要任务便是“查体”。先查一查自己的五官四肢是否完整。眼睛被打肿了,但是试着睁一睁,两眼还能睁开,并且看得清楚东西,证明眼睛是完整的。用手摸一摸脸上,鼻子里,嘴里,耳朵里,粘糊糊的,都流着血。他又张了张嘴,里面的牙没有被打掉。至于其他地方流血,不至于性命交关,只好忍住疼痛了。这一夜,他浑身疼痛,辗转反侧,直到天亮都没有合眼。
  第二天早晨,照样派活,照样背语录。季羡林被派到北材料厂外面的马路旁去筛沙子。他身上是什么滋味,心里是什么滋味,连自己也说不清楚。他说:“我完全迷糊了,迷糊得连自杀的念头都没有了。”
  这一天中午,还是那位张牢头走进牢房,命令季羡林搬家。季羡林这个“家”,没什么东西,把铺盖一卷,立刻搬到昨天在门外受刑的那间屋子里。这里是“特别雅座”,是囚禁重囚犯的地方,“钦犯”陆平就关在这间屋子里。这屋里整夜不许关灯,屋里的囚犯轮流值班看守,不许睡觉。看守什么呢?不得而知。或许是怕犯人受重刑后寻短见,比如上吊之类的吧?这时季羡林恍然大悟,他受过刑之后,在“黑帮”大院里的地位提高了,他升级了,升入更高的层次。打个比方来说,他在佛教的地狱里进入了阿鼻地狱,相当人间的死囚牢房。



折磨的异化(1)



  季羡林在“牛棚”中长期“劳动改造”,受尽折磨与侮辱,脑筋越来越糊涂,心情越来越麻木。“牛棚”不是地狱,胜似地狱。自己不是饿鬼,胜似饿鬼。他说:“我的自我感觉是:非人非鬼,亦人亦鬼。别人看自己是这样,自己看自己也是这样。不伦不类而又亦伦亦类地套用一个现成的哲学名词:自己已经‘异化’了。”
  如果按照小孩子的办法把人分为好人和坏人两大类的话,季羡林当然属于“好人”一类。他不但是好人,而且是品德高尚,忠厚诚信,先人后己,助人为乐的“大好人”,这是有口皆碑的。就拿金钱问题来说吧。季羡林一不吝啬,二不拜金。他十几岁在济南时,有一次到药房去买药。伙计算错了账,多找给了他一块大洋。当时在小孩子眼里,一块大洋是一个巨大的财富。但是他立即退还给了伙计,惹得伙计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1946年,他从海外归国,为给家里寄钱,卖了自己的一只瑞士欧米茄金表。钱寄出以后,他又把剩下的法币换成黄金。伙计也算错了账,竟多给了他一两黄金。在当时一两黄金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但是他立即退还给了伙计。解放以后,他给家乡小学捐献图书,一次就买了一万多块钱的图书寄去,当时一万多元也不是一个小数。在季羡林看来,这些事都是不足挂齿的小事,从未向人提起过。由此可见季羡林是一个多么诚实慷慨的人。
  然而到了现在,他写道:“自己一下子变成了‘鬼’。最初还极不舒服,颇想有所反抗。但是久而久之,自己已习以为常。人鬼界限,好就是‘破罐子破摔’。自己已经没有了前途,既然不想自杀,是人是鬼,由它去吧。别人说长道短,也由它去吧。”
  人在这种情况下,往往会做出意想不到的事情来。他在《牛棚杂忆》中写道:
  当时,天天劳动强度很大,肚子里又没有油水,总是饥肠辘辘,想找点吃的。我曾几次跟在牢头禁子身后,想讨一点盛酱豆腐罐子里的汤,蘸窝头吃。
  有一次,我被派去清理学生宿舍区的武斗现场,忽然发现,在一个破旧的蒸馒头用的笼屉上有几块已经发霉的干馒头。我简直如获至宝,拿来装在口袋里,在僻静的地方,背着监改的工人,一个人偷偷地吃。什么卫生不卫生,什么有没有细菌,对一个‘鬼’来说,这些都是毫无意义的了。
  我也学会了说谎。离开大院,出来劳动,肚子里饿得不行的时候,就对带工的工人说,自己要到医院里去瞧病。得到允许,就专拣没有人走的小路,像老鼠似地回到家里,吃上两个夹芝麻酱的馒头,狼吞虎咽之后,再去干活,就算瞧了病。
  有一次我在路上拣到了几张钞票,都是一毛两毛的。我大喜过望,赶快揣在口袋里。以后我便利用只许低头走路的有利条件,看到那些昂首走路的“自由民”决不会看到的东西,曾拣到过一些钢镚儿。这又是意外的收获。我发现一条重要的规律:在“黑帮大院”的厕所里,掉在地上的钢镚儿最多。从此别人不愿走进的厕所,反而成了我喜爱的地方了。
  季羡林沉痛地写道:“上面说的这些极其猥琐的事情,如果我不说,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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