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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红高粱-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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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发子弹;爷爷的队员像木桩一样倒在鬼子的尸体上。哑巴一屁股坐在汽车顶棚上;胸膛上有儿股血蹿出来。
父亲和爷爷伏在地上;爬回高粱地;从河堤上慢慢伸出头。最后边那辆汽车吭吭吭吭地倒退着;爷爷喊:〃方六、开炮!打那个狗娘养的!〃万家兄弟把装好火药的大抬杠顺上河堤;方六弓腰去点引火绳;肚子上中了一弹;一根青绿的肠子;滋溜滋溜地钻出来。方六叫了一声娘;捂着肚子滚进了高粱地。汽车眼见着就要退出桥;爷爷着急地喊:〃放炮!〃方七拿着火绒;哆哆嗦嗦地往引火绳上触;却怎么也点不着。
爷爷扑过去;夺过火绒;放在嘴边一吹;火绒一亮。爷爷把火绒触到引火绳上;引火绳嵫嵫地响着;冒着白烟消逝了。大抬杠沉默地蹲踞着;像睡着了一样。父亲想它是不会响了。鬼子汽车已经退出桥头;第二辆第三辆汽车也在后退。车上的大米哗哗啦啦地流着;流到桥上;流到水里;把水面打出了那么多的斑点。几具鬼子尸体慢慢向东漂;尸体散着血;成群结队的白鳝在血水中转动。大抬杠沉默片刻之后。呼隆一声响了。钢铁枪身在河堤上跳起老高;一道宽广的火焰;正中了那辆还在流大米的大米车。汽车下部;刮刺刺地着起了火。
那辆退出大桥的汽车停住了;车上的鬼子乱纷纷跳下;趴到对面河堤上;架起机枪;对着这边猛打。方六的脸上中了一弹;鼻梁被打得四分五裂;他的血溅了父亲一脸。
起火汽车上的两个鬼子;推开车门跳出来;慌慌张张蹦到河里。中间那辆流大米的汽车;进不得退不得;在桥上吭吭怪叫;车轮子团团旋转。大米像雨水一样哗哗流。
对面鬼子的机枪突然停了;只剩下凡支盖子枪在叭勾叭勾响。十几个鬼子;抱着枪;弯着腰;贴着着火汽车的两边往北冲。爷爷喊一声打;响应者寥寥。父亲回头看到堤下堤上躺着队员们的尸体;受伤的员们在高粱地里呻吟喊叫。爷爷连开几枪;把儿个鬼子打下桥。路西边也稀疏地响了儿枪;打倒几个鬼子。鬼子退了回去。河南堤飞起一颗子弹;打中了爷爷的右臂;爷爷的胳膊一蜷;手枪落下;悬在脖子上。爷爷退到高粱地里;叫着:〃豆官;帮帮我。〃爷爷撕开袖子;让父亲抽出他腰里那条白布;帮他捆扎在伤口上。父亲趁着机会;说:〃爹;俺娘想你。〃爷爷说:〃好儿子!先跟爹去把那些狗娘养的杀光!〃爷爷从腰里拔出父亲扔掉的勃朗宁手枪;递给父亲。刘大号拖着一条血腿;从河堤边爬过来;他问:〃司令吹号吗?〃
〃吹吧!〃爷爷说。
刘大号一条腿跪着;一条腿拖着;举起大喇叭;仰天吹起来;喇叭口里飘出暗红色的声音。
〃冲啊;弟兄们!〃爷爷高喊着。
路西边高粱地里有几个声音跟着喊。爷爷左手举着枪;刚刚跳起;就有儿颗子弹擦着他的腮边飞过。爷爷就地一滚;回到了高粱地。路西边河堤上响起一声惨叫;父亲知道;又一个队员中了枪弹。
刘大号对着天空吹喇叭;暗红色的声音碰得高粱棵子索索打抖。
爷爷抓住父亲的手;说:〃儿子;跟着爹;到路西边与弟兄们汇合去吧。〃桥上的汽车浓烟滚滚;在哔哔啪啪的火焰里。大米像冰霰一样满河飞动。爷爷牵着父亲;飞步跨过公路;子弹追着他们;把路面打得噗噗作响。两个满面焦糊、皮肤开裂的队员见到爷爷和父亲;嘴咧了咧;哭着说:〃司令;咱们完了!〃
爷爷颓丧地坐在高粱地里;好久都没抬起头来;河对岸的鬼子也开枪了。桥上响着汽车燃烧的爆裂声;路东响着刘大号的喇叭声。
父亲已经不感到害怕;他沿着河堤;往西出溜了一段;从一蓬枯黄的衰草后;他悄悄伸出头。父亲看到从第二辆尚末燃烧的汽车棚里;跳出一个日本兵;日本兵又从车厢里拖出了一个老鬼子。老鬼子异常干瘦手上套着雪白的手套;腚上挂着一柄长刀。黑色皮马靴装到膝盖。
砬沿着汽车边;把着桥墩;哧溜哧溜往下爬。父亲举起勃朗宁手枪;他的手抖个不停;那个老鬼子干瘪的屁股在父亲枪口前跳来跳去。父亲咬牙闭眼开了一枪。勃朗宁嗡地一声响;子弹打着呼哨钻进水里;把一条白鳝鱼打翻了肚皮。鬼子官跌到水中。父亲高叫着:〃爹;一个大官!〃〃父亲的脑后一声枪响;老鬼子的脑袋炸裂了;一团血在水里噗啦啦散开了。另一个鬼子手脚并用;钻到了桥墩背后。
〃鬼子的枪弹又压过来;父亲被爷爷按住。子弹在高粱地里唧唧咕咕乱叫。爷爷说:〃好样的;是我的种!〃父亲和爷爷不知道;他们打死的老鬼子;就是有名的中岗尼高少将。刘大号的喇叭声不断;天上的太阳;被汽车的火焰烤得红绿间杂;萎萎缩缩。
父亲说:〃爹;俺娘想你啦;叫你去。〃爷爷问:〃你娘还活着?〃
父亲说:〃活着。〃父亲牵着爷爷的手;向着高粱深处走。
奶奶躺在高粱下;脸上印着高粱的暗影;脸上留着为我爷爷准备的高贵的笑容。奶奶的脸空前白净;双眼尚末合拢。
父亲第一次发现;两行泪水;从爷爷坚硬的脸上流下来。
爷爷跪在奶奶身旁;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把奶奶的眼皮合上了。
一九七六年;我爷爷死的时候;父亲用他的缺了两个指头的左手;把爷爷圆睁酤双眼合上。爷爷一九五八年从日本北海道的荒山笄岭中回来时;已经不太会说话;每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块一样从他口里往外吐。
爷爷从日本回来时;村里举行了盛大的典礼;连县长都来参加了。那时候我两岁。我记得在村头的白果树下;一字儿排开八张八仙桌;每张桌子上摆着一坛酒;十几个大白碗。县长搬起坛子;倒出一碗酒;双手捧绐爷爷、县长说·〃老英雄;敬您一碗酒;您给全县人民带来了光容!爷爷笨拙地站起来;灰白的眼珠子转动着;说:〃喔喔枪枪。〃我看到爷爷把那杯酒放到唇边;他的多皱的脖子梗着;喉结一上一下地滑动·酒很少进口;多半顺着下巴;哗哗啦啦地流到了他的胸膛上。
我记得爷爷牵着我;我牵着一匹小黑狗;在田野里转。爷爷最喜欢去看墨水河大桥;他站在桥头上;手扶着桥墩石;一站就是半个上午或半个下午。我看到爷爷的眼睛常常定在桥石上那些坑坑洼洼的痕迹上。
高粱长高时;爷爷带着我到高粱地里去;他喜欢去的地方也离着墨水河大桥不远;我猜想;那儿就是奶奶升天的地方;那块普普通通的黑土地上;浸透奶奶的鲜血。那时候;我们家的老房子还没拆;爷爷有一天操起一把镢头;在那棵楸树下刨起土来。他刨出了儿个蝉的幼虫;递给我;我扔给狗;狗把蝉的幼虫咬死;却不吃。〃爹;您刨什么?〃我的要去公共食堂做饭的娘问。爷爷抬起头;用恍若隔世的目光看着娘。娘走了;爷爷继续刨土。爷爷刨出了一个大坑;斩断了十几根粗细不一的树根;揭开了一块石板;从一个阴森森的小砖窖里;搬出了一个锈得不成形的铁皮匣子。铁匣子一落地就碎了。块破布里;露出了一条锈得通红的、比我还要长的铁家伙;我间爷爷是什么;爷爷说:〃喔喔枪枪。〃爷爷把枪放在太阳下晒着;他坐在枪前;睁一会儿眼;闭一会眼;又睁一会儿眼;又闭一会儿眼。后来;爷爷起身;找来一柄劈木材的大斧;对着枪乱砍乱砸。爷爷把枪砸成一堆碎铁;然后;一件件拿开扔掉;扔得满院子都是。
〃爹;俺娘死了?〃父亲问爷爷。
爷爷点点头。
父亲说:〃爹!〃爷爷摸了一下父亲的头;从屁股后掏出一柄小剑。砍倒高粱;把奶奶的身体遮起来。
堤南响起激烈的枪声;喊杀声;和炸弹爆炸声。父亲被爷爷拽着;冲上桥头。
桥南的高粱地里;冲出一百多个穿灰布军衣的人。十几个日木鬼子跑上河堤;有的被枪打死;有的被刺刀捅穿。父亲看到;腰扎宽皮带;皮带上挂着左轮手枪的冷支队长在几个高大卫兵的簇拥下;绕过着火的汽车;向桥北走来。爷爷见冷支队长;怪笑一声;持枪立在桥头不动了。
冷支队长大模大样地走过来;说:〃余司令;打得好!〃〃狗娘养的!〃爷爷骂。
〃兄弟晚到了一步!〃〃狗娘养的!〃〃不是我们赶来;你就完了!〃〃狗娘养的!〃爷爷的枪口对准了冷支队长。冷支队长一使眼色;两个虎背狼腰的卫兵就以麻利的动作把爷爷的枪下了。
父亲举起勃朗宁;一枪打中了撕掳爷爷那个卫兵的屁股。
一个卫兵飞起一脚;把父亲踢翻;用大脚在父亲手腕上跺了一下;弯腰把勃朗宁捡到手里。
爷爷和父亲被卫兵架起来。
〃冷麻子;你睁开狗眼看看我的弟兄!〃公路两侧的河堤上;高粱地里;横七竖八地躺着死尸和伤兵。刘大号断断续续地吹着喇叭;鲜血从他的嘴角鼻孔往外流。
冷支队长脱掉军帽;对着路东边的高粱地鞠了一躬;对着西边的高粱地鞠了一躬。
〃放开余司令和余公子!〃冷支队长说。
卫兵放开爷爷和父亲。那个挨枪的卫兵手捂着屁股;血从他的指缝里滴滴答答往下流。
冷支队长从卫兵手里接过手枪;还给爷爷和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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