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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剑-第3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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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庆这戏正听得入迷,忽然被人打断,便有几分不悦。肃声道:“王世贞,你饱读诗书,乃当今文坛领袖,因何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失态无礼?”

常思豪听到王世贞这名字倒是一愣,想起他是煮食严世蕃大腿那人。当初听曾仕权说起的时候,本以为他纵不是个凶神恶煞似地人物,至少也是个狠角色,没想到站到眼前这么一看,此人生得七尺身材,玉面长须,倒是风流倜傥,文气十足。

王世贞大声道:“皇上,这出戏宣淫扬秽,格调低下,实属不堪,依臣之见,应当立即将这班戏子拿下,缉拿作者,一并交有司问刑,责其有辱斯文,伤风败俗之罪!”

陈以勤扶案侧目,一声轻笑道:“元美此言差矣。夫子亦云:食、色,性也。色乃人生大欲,为阴阳化生,万物繁衍之本。这出戏在老夫看来,人情描画,状之若生,表演节制、到位得体,并无任何不妥。所谓仁者见仁,淫者见淫,元美也是知音懂画之人,当学会于留白处落眼,于无声处听雷才是,莫要学那绕肉青蝇,专盯腐处!”众官员一听这话各自掩口,传来几声窃笑。

王世贞脸色发白:“陈阁老,世间夫妇之道乃是正淫,这出戏演的却是什么?无非是偷情的淫妇,浪荡的瘟生,聚在一处行些连三搭四勾当,做些损阴丧德事情!分明满眼是黑,又从何处看留白?分明满耳淫词,又从哪里听雷声?阁老也是进士出身,两榜的底子,须读过春秋左传、四书五经,懂得人间礼乐,知些义理伦常!怎能如此颠倒黑白,曲解夫子真意,编排理由,反而为这淫戏去作支撑!”

陈以勤冷冷道:“如此说来倒是老夫假道学,阁下是真君子了?这出戏唱将出来,头一折便有情事,老夫倒要问问,那时怎么不见你王副使大声痛斥?等戏唱到这般时候,阁下反而站出来阻止,岂不是太蹊跷了么?总不会是王副使因同姓相怜,在替戏里的王尚书鸣不平罢?”

王世贞本来顾念着父亲的名头,不愿把事情点破,此刻见陈以勤不留情面,也自火了,大声道:“既然陈阁老把话说到这里,下官也不便遮掩,不错,下官正觉得此戏明里说淫暗含影射,行的是诽谤之实,嘲讽的是我大明上下君臣!二蔡指代严家父子,一望便知,自不消说,那蔡状元明显用来骂李次辅,王尚书说的则是家父!虽然迂曲模糊,谁又会听不出来!下官倒觉得有些奇怪,陈阁老替戏班子这般维护,不知是何道理?”

刘金吾对朝廷旧事极为熟稔,一经他提醒,登时反应过来,朝戏班子瞧去,心想今天他们换戏,除了可能与顾思衣有关,莫非还别有隐情?梁伯龙又是什么时候跟陈以勤混到一起的呢?看来这帮戏子交游广泛,八面玲珑,还真不敢小瞧。

众官之中有的早瞧出端倪,有的初懂乍悟,略一回味也已想到,一时议论纷纷。

陈以勤冷笑:“照你这么说,这戏班子倒像是我事先安排下来,故意要给你们难堪的喽?”

王世贞斜了詹仰庇一眼,把头仰起,鼻中冷哼:“下官无凭无据,岂敢妄言!倒是今日小年国宴,本为吉祥盛会,有人却从一开始便无端发难,如此接二连三,未免巧合重重,让人不得不疑!”

詹仰庇一听,登时白眼圆翻,霍然站起:“王世贞,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王世贞重重一哼,不去理他。

詹仰庇双睛冒火,竖臂向天,摇着指头道:“詹某揭批贪墨之徒,乃一心为国之举,你无端指摘我怀有阴谋,是何道理?”王世贞冷然道:“下官可没说是詹御史您在无端发难,阁下又何必心虚如此,先行对剑入鞘?”詹仰庇气得浑身直抖,颤手指道:“你这是无中生有,恶语伤人!虽不说透,又有谁瞧不明白!你父亲王忬当年屡战屡败,误国非浅,就算这戏里真是影射了他,那也是他咎由自取,民愤使然!”

王世贞最听不得别人指摘父过,一张玉面早气得白森森更无半分血色,他陡然提声道:“鞑子兵强马壮,战败并非我父一人之责,他是被严氏父子借机陷构致死!今秋皇上已经为我父平了反!照你这话,是说当今皇上昏庸,平反平的不对喽!”

詹仰庇怒道:“那当然是……”话说一半,粗红了脖子,再也说不下去。如果说老皇爷嘉靖杀得对,那自然是指摘皇上不对。如果说皇上平反正确,那么自己的话显然就错了。

常思豪静静听着,见王世贞不着一字,却占尽先机、得尽风流,盛怒之中仍能构下陷阱让詹仰庇入套,不禁暗暗佩服。斜往上看,只见徐阶安坐悠然,眼皮不抬,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显然一切尽在料中。

“啪——”

随着一声猝响,一只玲珑玉杯碎在殿心。

隆庆霍然站起身来。

王世贞和詹仰庇一见皇上满脸怒容,赶忙折膝跪了下去。

隆庆绕过龙案,盯着两人伏低贴地的头颅和衣领间露出的一段颈子,脸色凝宁如铁。

刘金吾心中猛跳之余也赶忙把头垂低。他一向跟在隆庆身边,从未见过皇上如此脸色,知道今日大宴,先是李芳被告下狱,次是番僧谮言添堵,徐阁老又递单佯辞,皇上一直勉力周旋,好容易开场戏高兴一下,却又被这两人给搅了,皇上涵养再大,也不免忍耐不住,此时谁有一句话说得不对,怕就要有杀头之祸。百官更是搁筷罢盏,怵惕弓身,心似弦绷。连紫宸台上的冯保,也缩肩低眉,加倍小心。

就在这满堂寂寂,落针可闻之际,忽然一个高亢的声音喝道:“冤枉!”

第六章 御状

这一声冤枉突如其来,恍若雷霆落爆,绽裂耳边,回音响彻殿宇,久久不歇,直唬得满朝文武一个个瞠目惊容,身子各是一颤。

只见戏班子里走出一人,两步到了旁边一桌前,也不管那官员是谁,弯腰抄起酒壶,高高举起往下一倒,酒液哗啦啦淋了满头满脸。

他大手在脸上搓抹几下,妆彩尽去,原来正是梁伯龙。

常思豪大惊,心想:“梁先生,你这莫不是要疯么?”

梁伯龙大袖往脸上一裹,把酒迹擦干,又往口中连灌了几口,咕嘟嘟咽下,将壶一抛,道声:“痛快!”转过身来,跪倒在地,向上叩头:“草民梁伯龙,有冤情要诉与陛下!”

他放开了嗓子,声若击钟,震得殿中嗡嗡作响。

这一下不但刘金吾发愣,陈以勤、詹仰庇、王世贞、李春芳以及满朝文武、高高在上的隆庆,都被他这举动惊得呆住。戚继光直勾勾地瞅着这场面,几乎脑子停转,浑不知这倒底算是哪出。只有徐阶老眼半眯,静静瞧着,还算比较淡定。

隆庆手来至紫宸台边向下扫视:“梁先生,人生并非戏台,有何冤情暂且不论,朕问你可知罪么?”

梁伯龙道:“草民知罪!”

隆庆:“何罪?”

梁伯龙朗声道:“草民藐视百官,冲撞王侯,惊扰陛下,罪该万死!”

隆庆道:“既知死罪,因何还敢如此?”

梁伯龙道:“冤情实大!”

隆庆直视着他,淡淡一笑:“冤情实大?州有州官,县有县管,再大的冤情,你逐级去告便是,怎么告到朕的面前来了?”

“不敢!”梁伯龙道:“此桩冤情虽大,草民却也只须告到陛下足前三分!”

隆庆落目瞧去,足前三分,便是紫宸台的边缘,一道七级龙阶直通殿下。

他登时会意,眼睛顺势往右手边一扫,徐阶此刻眼皮刚刚一挑,眸中正透出两道冷光。

隆庆两眼眯虚,思忖片刻,朗声道:“好,先生敢做敢为,视生死如浮云,可见冤情着实不小,那么朕就听听你倒底有什么委屈。”

梁伯龙再拜说道:“回陛下,草民自身并无任何委屈,而是为一友人代诉其冤!”

隆庆大笑:“哈哈哈哈!为朋友不惜一死,梁先生可义气得很呐!看来这位朋友是先生的生死之交喽?”

梁伯龙道:“非也。草民与他只是慕名,并未谋得一面。”

百官闻之哗然讶叹,不敢窃议,相顾示疑,纷纷摇头。

隆庆怔了一怔,再度仔细打量梁伯龙:“抬起头来。”

梁伯龙依言而行,然而直视皇帝则有犯上之罪,于是将目光放低。隆庆见他眸神中定,无比坚毅,缓缓点了点头,回身坐归宝座,道:“讲。”梁伯龙叩首道:“陛下,草民这位朋友,便是兰陵笑笑生,这出《金瓶梅》,便是他在狱中所作。”

李春芳听到兰陵笑笑生的名字,目中惊疑难定,知道此人必与自己大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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