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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索尔仁尼琴:癌症楼-第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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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就像顽童用葵花秆做的投石器(其作用是加长胳膀)甩出去的一颗石子,甚至像战争最后一年长筒炮里射出去的一发炮弹(先是轰隆一声,咬咬地啸叫,接着在高空中扑味扑味地响),奥列格腾空而起,按一条疯狂的抛物线飞行,挣脱了固有的束缚,扫除一切障碍,掠过自己一生的第一片荒漠和第二片荒漠,飞到一个阔别多年的地方。 
  那是童年度过的地方!他一时竟没认出来。但当他眨巴着还有点模糊的眼睛认出来以后,立即感到十分羞愧,因为他还是个毛孩子的时候就曾经那么想过,可现在不是由他告诉薇拉,而是由薇拉作为一大发现首先告诉他。 
  记忆里似乎还有一件事与此有关,得赶快想起来,快点想想,对了,他想起来了! 
  他很快就想起来了,但说起来却十分审慎,不留什么把柄: 
  “对年代有一个姓弗里德兰德的医生,是个性病专家,他的著作曾轰动过我国。当时人们认为让群众和青年人打开眼界是很有益处的。这像是宣传卫生常识,谈的都是些最不便于谈的问题。总的说来,这大概是必要的,比假惺惺地保持沉默好得多。有一本书是《在关着的房门里边》,还有一本是《论爱情的苦恼》。您……没有机会读过这些书吧?至少,作为医生,您读过吗?” 
  气泡偶尔发出咕嘟的声音。也许还有呼吸的声音从镜头画面之外传来。 
  “我承认,我很早就读过了,当时大概才12岁。不消说,是瞒着大人偷偷读的。读了以后感到震惊,但也感到空虚。感受么……可说简直不想活了……” 
  “我——读过,”忽然,一个淡漠的声音回答他。 
  “是吗?是吗?您也读过?”奥列格喜出望外。他说“您也读过?”这话的时候,仿佛此刻仍是他首先涉及这个问题。“摆在面前的是如此彻底的、符合逻辑的、无可辩驳的唯物主义,试问…循着还有什么意思?这里有精确的统计数字:用百分比表示出有多少女人什么也感受不到,有多少女人感受到狂喜。这些不平常的事情,比如说女人为了……探索自己,从一个范畴转到另一个范畴……”在不断回忆起新的内容的同时,他倒抽了一口气,好像碰痛了或烫痛了什么地方似的。“作者无情地断言,夫妇关系中任何心理因素都是第二性的,任何所谓的‘性格不合’都可以用生理学去加以解释。这,您大概都还记得。您是什么时候读的?” 
  她没有回答。 
  本来是不应该追问的。总而言之,他大概太粗鲁,而且直来直去地把什么都说出来了。他一点也不懂得跟女人谈话的技巧。 
  天花板上那奇异的淡淡的光影忽然起了涟漪,某处一些银色的点子炯炯闪亮,向前浮动。根据这一浮动的涟漪,根据这些极其微小的波纹,奥列格终于明白了:天花板上那团有如高空星云般神秘的迷雾,只不过是窗外墙角下一潭积水的反照,一个尚未干涸的水洼的映像。而此刻,起了微风。 
  薇加默不做声。 
  “请您原谅!”奥列格表示歉意。他觉得向她道歉是件愉快的、甚至是甜蜜的事情。“我似乎没能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好…… 
  ”他试图把头朝她扭过去,但还是看不见她。“要知道,这将毁掉世上一切有人性的东西。要是成为这种观念的俘虏,要是接受这一切……”现在他怀着喜悦的心情回到自己原来的信念,并且力图说服她! 
  这时,我加回来了!她进入了画面——脸上根本没有刚才他听出来的那种绝望和激愤的表情,而是只有平时那种和善的笑意。 
  “我正是希望您不要接受这一点。而且,我相信您不会接受的。” 
  她甚至容光焕发。“这正是他童年的那个小伙伴,一起上学的那个小姑娘,他怎么会没认出她呢! 
  他很想说句普通的、亲昵的话,例如“把你的小手伸出来!”很想跟她握握手,说:“赌,我们谈得多么投机,真是太好了!” 
  但他的右臂插着针头。 
  真想直呼其名——薇加!或者——薇拉! 
  但是没有可能。 
  瓶子里的血浆这时已降低了一半。前几天,这血还在别人的体内流动,那人有自己的性格、自己的思想,可现在正把红褐色的健康注入他的体内。此外,它当真什么也没有带来么? 
  奥列格注视着薇加那轻盈移动的一双手,看她怎样把肘下的小枕头垫子,怎样把端头下面垫上棉花,手指怎样去摸橡皮管子,怎样把支架可以移动的上半部分连同瓶子一起稍稍抬高些。 
  他不只是想握一握她的手,甚至想吻一吻她的手。





第二十五章 薇加


  她情绪轻松地从医院里走出来,还抿着嘴轻轻哼着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小曲。她身上穿的是一件谈茶色的夹大衣,脚上穿的已不是靴子,因为街上到处都干了。她觉得浑身轻松,尤其是两腿,走起路来是那么不费力气,简直可以穿越全城。 
  傍晚同白天一样,阳光灿烂,虽然已有些转凉,但仍春意盎然。去挤那闷得要命的公共汽车可真没有意思。她只想步行。 
  于是她徒步走去。 
  他们这座城市里没有比开花的杏树更美的了。此时她忽然心血来潮,一定要赶在春天到来之前看到开花的杏树,哪怕看到一棵也好,想碰碰运气,向某处的篱笆后面,或者哪怕远远地往矮墙里边看上一眼,那种没粉红色她是不会同任何别的东西搞混的。 
  但这样的时节尚未到来。树木刚刚开始由灰转青:现在正是树上已呈现绿意、但灰色毕竟仍占优势的时候。如果在什么地方还看得见矮墙里边、靠近城市建筑物的一小块园地,那里也只有刚刚翻耕的、风干了的稿主。 
  时令尚早。 
  平时,薇加乘上公共汽车之前,好像总是匆匆忙忙,可是坐到弹簧已坏的座位上或终于抓住了吊环的时候,却总是这样想:我什么也不想做,整个晚上也不会想做什么。理智上明知不该这样,晚上的时间却总是胡乱打发过去,而第二天早晨还是乘那路公共汽车赶去上班。 
  今天,她却不慌不忙地走着,心理倒是什么都想做!一下子浮现出许多事情:有家务要做,还要跑商店、做针线活、去图书馆,或做其他愉快的事情——这些事儿谁也没有禁止或妨碍她做,然而在这之前不知为什么她总是加以回避。现在,她甚至想把这些事情一下子都做了!可她偏偏不急于乘车回去快点着手做这些事情,一件事也不急于做,反而慢悠悠地走着,似乎皮鞋在干燥的柏油马路上每跨一步,对于她都是一种享受。 
  她从还没有关门的几家商店门口经过,却没走进任何一家去买需要吃的或用的东西。她从许多海报跟前走过,却一张也没有看过,尽管就她现在的心情来说倒是想看看它们的内容。 
  她就这样走着,走了很久,一切乐趣尽在其中。 
  她脸上时不时浮起笑容。 
  昨天是“三八”妇女节,但她感到自己心情压抑,仿佛遭到鄙弃。而今天是普通的工作日,情绪却如此轻松愉快。 
  今天之所以有节目的心情,是因为她感觉到自己对了。蕴藏在心底的、坚信不疑的那些论点遭到嘲笑,不被承认,而你赖以维系的那根线,今天却突然发现是一条钢丝,它的可靠性竟得到这样一个饱经沧桑、多疑而又倔强的人的承认,而且这个人自己也满怀信心地攀住它。 
  他们就像在人心相隔的无底深渊上空一起乘高架缆车徐徐滑行,彼此都能充分信任。 
  这简直使她欣喜若狂!要知道,尽管你明白自己精神正常,并非疯癫,但这还不够,还需要听到别人说你精神正常、并非疯癫,况且这个别人又非同一般!她只想对他表示感谢,感谢他说了那样的话,感谢他经历了那样的坎坷还能保持自己的本色。 
  感谢是一回事,而目前需要做的是向他解释激素疗法的必要。他否定了弗里德兰德,但同样也否定激素疗法。这里存在着矛盾,但从逻辑上来看,病人是没有过错的,倒是要追究医生的责任。 
  这里存在矛盾也罢,不存在矛盾也罢,反正必须说服他接受这种治疗!不能听任这个人又被肿瘤抓回去!她愈来愈激动:必须说服他,必须拗过他,非把这个人的病治好不可!但要苦口婆心说服这样一个伶牙俐齿而又固执己见的人,首先必须有充分的自信。可是在遭到他的指责时,她自己猛然醒悟:他们医院里所采用的激素疗法是根据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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