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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散文全集 1078-第9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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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虽然还在勉力保持清德,但 是那种达观却只好暂时搁在一边儿了。于是乎谈烟,谈酒,更开始谈柴米油盐布。这儿是第 一回,先生们和太太们谈到一路上去了。酒不喝了,烟越抽越坏,越抽越少,而且在打主意 戒了——将来收藏起烟斗烟嘴儿当古玩看。柴米油盐布老在想法子多收藏点儿,少消费点 儿。什么都爱惜着,真做到了“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这些人不但不再是痴聋的阿家 翁,而且简直变成克家的令子了。那爱美的雅癖,不用说也得暂时的撂在一边儿。这些人除 了职业的努力以外,就只在柴米油盐布里兜圈子,好像可怜见儿的。其实倒也不然。他们有 那一把清骨头,够自己骄傲的。再说柴米油盐布里也未尝没趣味,特别是在现在这时候。例 如今天忽然知道了油盐有公卖处,便宜那么多;今天知道了王老板家的花生油比张老板的每 斤少五毛钱;今天知道柴涨了,幸而昨天买了三百斤收藏着。这些消息都可以教人带着胜利 的微笑回家。这是挣扎,可也是消遣不是?能够在柴米油盐布里找着消遣的是有福的。在另 一角度下,这也是达观或雅癖哪。
  读书人大概不乐意也没本事改行,他们很少会摇身一变成为囤积居奇的买卖人的。他们 现在虽然也爱惜东西,可是更爱惜自己;他们爱惜东西,其实也只能爱惜自己的。他们不用 说爱惜自己需要的柴米油盐布,还有就只是自己箱儿笼儿里一些旧东西,书籍呀,衣服呀, 什么的。这些东西跟着他们在自己的中国里流转了好多地方,几个年头,可是他们本人一向 也许并不怎样在意这些旧东西,更不会跟它们亲热过一下子。可是东西越来越贵了,而且有 的越来越少了,他们这才打开自己的箱笼细看,嘿!多么可爱呀,还存着这么多东西哪!于 是乎一样样拿起来端详,越端详越有意思,越有劲儿,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似的,不知道怎 样亲热才好。有了这些,得闲儿就去摩挲一番,尽抵得上逛旧货铺,地摊儿,也尽抵得上喝 一回好酒,抽几支好烟的。再说自己看自己原也跟别人看自己一般,压根儿是穷光蛋一个; 这一来且不管别人如何,自己确是觉得富有了。瞧,寄售所,拍卖行,有的是,暴发户的买 主有的是,今天拿去卖点儿,明天拿去卖点儿,总该可以贴补点儿吃的穿的。等卖光了,抗 战胜利的日子也就到了,那时候这些读书人该是老脾气了,那时候他们会这样想,“一些身 外之物算什么哪,又都是破烂儿!咱们还是等着逛书店,旧货铺,地摊儿罢。”
  (原载1942年《抗战文艺》)
       黄金书屋Youth校对||goldbook。yeah/

  朱自清散文全编  憎
  我生平怕看见干笑,听见敷衍的话;更怕冰搁着的脸和冷淡的言词,看了,听了,心里 便会发抖。至于惨酷的佯笑,强烈的揶揄,那简直要我全身都痉挛般掣动了。在一般看惯、 听惯、老于世故的前辈们,这些原都是“家常便饭”,很用不着大惊小怪地去张扬;但如我 这样一个阅历未深的人,神经自然容易激动些,又痴心渴望着爱与和平,所以便不免有些变 态。平常人可以随随便便过去的,我不幸竟是不能;因此增加了好些苦恼,减却了好些“生 力”。——这真所谓“自作孽”了!
  前月我走过北火车站附近。马路上横躺着一个人:微侧着拳曲的身子。脸被一破芦苇遮 了,不曾看见;穿着黑布夹袄,垢腻的淡青的衬里,从一处处不规则地显露,白斜纹的单 袴,受了尘秽底沾染,早已变成灰色;双足是赤着,脚底满涂着泥土,脚面满积着尘垢,皮 上却绉着网一般的细纹,映在太阳里,闪闪有光。这显然是一个劳动者底尸体了。一个不相 干的人死了,原是极平凡的事;况是一个不相干又不相干的劳动者呢?所以围着看的虽有十 余人,却都好奇地睁着眼,脸上的筋肉也都冷静而弛缓。我给周遭的冷淡噤住了;但因为我 的老脾气,终于茫漠地想着:他的一生是完了;但于他曾有什么价值呢?他的死,自然,不 自然呢?上海像他这样人,知道有多少?像他这样死的,知道一日里又有多少?再推到全世 界呢?……这不免引起我对于人类运命的一种杞忧了!但是思想忽然转向,何以那些看闲 的,于这一个同伴底死如此冷淡呢?倘然死的是他们的兄弟,朋友,或相识者,他们将必哀 哭切齿,至少也必惊惶;这个不识者,在他们却是无关得失的,所以便漠然了?但是,果然 无关得失么?“叫天子一声叫”,尚能“撕去我一缕神经”,一个同伴悲惨的死,果然无关 得失么?一人生在世,倘只有极少极少的所谓得失相关者顾念着,岂不是太孤寂又太狭隘了 么?狭隘,孤寂的人间,哪里有善良的生活!唉!我不愿再往下想了!
  这便是遍满现世间的“漠视”了。我有一个中学同班的同学。他在高等学校毕了业;今 年恰巧和我同事。我们有四五年不见面,不通信了;相见时我很高兴,滔滔汩汩地向他说知 别后的情形;称呼他的号,和在中学时一样。他只支持着同样的微笑听着。听完了,仍旧支 持那微笑,只用极简单的话说明他中学毕业后的事,又称了我几声“先生”。我起初不曾留 意,陡然发见那干涸的微笑,心里先有些怯了;接着便是那机器榨出来的几句话和“敬而远 之”的一声声的“先生”,我全身都不自在起来;热烈的想望早冰结在心坎里!可是到底鼓 勇说了这一句话:“请不要这样称呼罢;我们是同班的同学哩!”他却笑着不理会,只含糊 应了一回;另一个“先生”早又从他嘴里送出了!我再不能开口,只蜷缩在椅子里,眼望着 他。他觉得有些奇怪,起身,鞠躬,告辞。我点了头,让他走了。这时羞愧充满在我心里; 世界上有什么东西在我身上,使人弃我如敝屣呢?
  约莫两星期前,我从大马路搭电车到车站。半路上上来一个魁梧奇伟的华捕。他背着手 直挺挺的靠在电车中间的转动机(?)上。穿着青布制服,戴着红缨凉帽,蓝的绑腿,黑的 厚重的皮鞋:这都和他别的同伴一样。另有他的一张粗黑的盾形的脸,在那脸上表现出他自 己的特色。在那脸,嘴上是抿了,两眼直看着前面,筋肉像浓霜后的大地一般冷重;一切有 这样地严肃,我几乎疑惑那是黑的石像哩!从他上车,我端详了好久,总不见那脸上有一丝 的颤动;我忽然感到一种压迫的感觉,仿佛有人用一条厚棉被连头夹脑紧紧地捆了我一般, 呼吸便渐渐地低迫促了。那时电车停了;再开的时候,从车后匆匆跑来一个贫妇。伊有褴褛 的古旧的浑沌色的竹布长褂和袴;跑时只是用两只小脚向前挣扎,蓬蓬的黄发纵横地飘拂 着;瘦黑多皱襞的脸上,闪烁着两个热望的眼珠,嘴唇不住地开合——自然是喘息了。伊大 概有紧要的事,想搭乘电车。来得慢了,捏捉着车上的铁柱。早又被他从伊手里滑去;于是 伊只有踉貂跄跄退下了!这时那位华捕忽然出我意外,赫然地笑了;他看着拙笨的伊,叫 道:“哦——呵!”他颊上,眼旁,霜浓的筋肉都开始显出匀称的皱纹;两眼细而润泽,不 似先前的枯燥;嘴是裂开了,露出两个灿灿的金牙和一色洁白的大齿;他身体的姿势似乎也 因此变动了些。他的笑虽然暂时地将我从冷漠里解放;但一刹那间,空虚之感又使我几乎要 被身份的大气压扁!因为从那笑底貌和声里,我锋利地感着一切的骄傲,狡猾,侮辱,残 忍;只要有“爱底心”,“和平底光芒”的,谁底全部神经能不被痉挛般掣动着呢?
  这便是遍满现世间的“蔑视”了。我今年春间,不自量力,去任某校教务主任。同事们 多是我的熟人,但我于他们,却几乎是个完全的生人;我遍尝漠视和膜视底滋味,感到莫名 的孤寂!那时第一难事是拟订日课表。因了师生们关系底复杂,校长交来三十余条件;经验 缺乏、脑筋简单的我,真是无所措手足!挣揣了五六天工夫,好容易勉强凑成了。却有一位 在别校兼课的,资望深重的先生,因为有几天午后的第一课和别校午前的第四课衔接,两校 相距太远,又要回家吃饭,有些赶不及,便大不满意。他这兼课情形,我本不知,校长先生 底条件里,也未开入;课表中不能顾到,似乎也“情有可原”。但这位先生向来是面若冰 霜,气如虹盛;他的字典里大约是没有“恕”字的,于是挑战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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