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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 记
最初，人们何以想起记日记？
也许是感慨时光流逝，木甘愿属于自己的回忆没留下
一点儿痕迹；或者是由于魂灵的寂寞，需要一个静谧而忠实
的影子；还可能是事业家的勃勃雄心，自信终有一天日记，
将伴着主人的名字一道，流芳后世……
那么前者，他的日记可以是大杂烩；次者，日记是通往
他心灵隐秘最可靠的门户；再后者呢？有意无意的文字性
粉饰，颇能换取一种满足？
后来的人们，恐怕极少去追究那琐屑的起源，而只须信
奉：记日记是一种良好的习惯，是心灵丰满，精神生活高尚
的标志。
倘有人作一统计，我想，真正专心于记日记者，也许其
实很不多，——尽管没有人愿意很明白地否定日记的功用。
甚至从未曾有过日记簿的人，会在那有着良好习惯的朋友
面前，泛起些许隐隐的、不甚光彩的感觉……
并且，人们还几乎有一个规则的概念—一大凡名人，必
须有日记的。
进大学，我第三次拣起我的日记，
一天，拜访高中语文老师时，却听得—个新鲜的劝告：
“你们哪，还是给我别记日记！十八九岁的女孩子，能
写出些什么来？尽是没大出息的悄悄话……前几日，不知
怎的翻出我念大学时的日记，有四、五本，嗨，没看完就让我
烧了……”
干嘛偏没出息，就不能挑有出息的记么？
我心里不服气。
……多少是有意识的斟酌，带点儿冠冕堂皇的境
界……不过，我为什么，要感觉不自在？——似乎正拟着一
份，迟早会交出去的思想汇报……
很偶然地，
我翻到一段奥斯特洛夫斯基的自白……哦，他居然不
记日记。
理由呢？——
日记里什么都得记，甚至爱情的事情和极秘密的思想
都得写……写山这个必须有极大的勇气……内在的“我”，
有些东西就是自己也很难承认，有些感情不可能暴露出
来，就好象人不能裸体站在人前一样，也许这种裸体很美
丽……我们有些细致的、隐藏的愿望，有时是不能信任日记
的……
——是吗？这位受千百万革命者热烈崇仰着的英雄，
居然也会有某些“隐藏的愿望”？ “不能6暴露”的“感情”？
哦，人！你这喜剧般不幸的精灵呵！
我终于疑惑着信奉了——人，乃是宇宙间最错综、最完
全的事物：
糅怜悯、友善、坚忍、顽强、智慧、高尚于一身；
集自尊、自私、慵散、贪婪、愚昧、卑俗于一体。
是的，我承认我自己就是。
有时候，果真是被善良纯真的愿望、被美丽的崇高的意
想占有了全部身心；又有时，却会怅然觉察，在意念底层、在
灵魂深处，竟然潜伏着见不得人的“卑下”—…．
假如文学作品还有“美”的必需，假如信函往来还有
“善”的需要的话，那么也许，日记的最可自豪的价值只在于
它的“真”——“这乃是自己和自己诚实的谈话，彻底真实的
谈话。”
很可能因为一个人光亮的层次，自己会很乐于在人前
表现，旁人一般也不拒绝接受……当它己获得淋漓尽致的
展示之后，便往往不再有向日己倾吐的欲望了。
而那些隐约的，下意识的，带点儿自私的，比较低级的，
有时甚至只是一刹那的感觉，已经羞于向老师，朋友和父母
袒露，才在打开日记簿的片刻，受到一种新奇的鼓动，一种
神秘的诱惑……
这似乎也就是，为什么提起日记，人们总容易联想到他
的隐私，他的阴暗心理……
“我希望别人很注意我，喜欢在一群朋友间做中心。有
时走在路上，人家多望我几眼，我就很得意地记在日记
里……”
这是她十九岁生日那天，告诉我的“悄悄话”。
——一个“内在的我”！
一个真实的，却毕竟还比较“低级”的“我”！
这样稍事解释之后，还有一个关键性问题没解决呀，
那就是，记日记到底好呢，还是不好？
（直到后来，我对事物逐渐有了自己的标准）——它能
不能使生活更美好？
譬如，有些问题本来就不必弄得十分的明白。
“人为什么活着？”有人苦思冥索，食不香、茶无味——
没搞清为什么活？可叫我如何去生活？！
那么等你有朝一日终于“搞通”了，精神抖擞地预备开
始“生活”时，你最宝贵的年华也许已被甩在身后了……
我倒赞同恽代英的观点：人生本来无意义，纯属偶然。
不过既然活了，就应该活好。应该尽自己的力量使你、
也使你的同胞们能生活得最美好！
关键，是行动。
还有，我总不太理解某些社会科学家把事情的高度复
杂化。
那回我借来本黄封面的心理学书。一位同学看后说，
很多下意识的内容，似乎都被它必然化了，简直有点可怕！
她发誓不钻研这类书——生活得过分清醒，过于拘泥，
会失去好些乐趣，失去体验多种人类情感的机会．
——它能不能使生活更美好？！
是呵，生活。人的生活。
当然日记也不例外。它也只能是
倘若日记，正净化着你的灵魂、振奋着你的精神……谨
让我衷心地，祝愿你保持。
而当日记，使你“唯我独尊”的意识愈发强烈，
以至与环境格格不入时；
当日记，迫你承认了心灵深处某个角落，
反倒对自己痛苦地疑惑时；
当日记，让你纠缠于众多无谓的细节，
从而对别人谨慎地提防时……
——那么朋友，你还是放弃。毫不可惜地放弃这一受
公誉的“良好习惯”吧！
（但，倘内心世界与外界距离颇远，暗中还感觉好些羞
耻——那又不免警惕？）
至于那些日记，那些在公开场合经常拜读得到的日记
我对它们的某些作者持同情态度。
凭借直觉，人们都不难体味哪些象“日记”，哪些不
象。
哦，做个名人就注定可悲？竟连一只可以上锁的心灵
保险箱都没有么？……不过，我还是由衷地替他们存着一丝
侥幸的——但愿他们，还有着另一本日记，在枕头底下。
当然，倘若真如此这般，那他的生活，也不见得美妙，
……因而我冒昧地希望，这样的作者，也干脆别“作”日记
罢！
现在，你该问了：我自己呢？
——我已不再有记日记的习惯。但有一本日记簿。
只在我特别激奋，冲动的时候，才情不自禁地打开它，
渲泻下我奔涌而混乱的思绪．只为着让它替我分担，使我
轻快许多…”
而那些无数的，平平常常的日子，那些每个人都可能遭
遇的烦恼和欣悦，就让它们去罢，都淡淡地逝去罢……我不
再想为它们承担额外的义务。
这样，或许倒是可以兔却生性敏感而拘泥、情绪脆弱还
纤细的我的诸多琐事的贻误和意外的纷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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