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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流年 上-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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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似乎直到这时,藤才想起自己婆婆是蓝姓的人,是蓝百岁的小女儿蓝三九,是蓝四十下边唯一的妹。她微微怔住镶在门框里,看着公爹杜柏说: 



  “我婆一辈子都不认她这个姐,你要告诉她我就不穿孝衣,不做孝子啦。” 



  杜柏说:“没有她你爹司马蓝早就死了,哪还能挣下那块功德碑立在梁上。” 



  藤说:“她是肉王,她是破鞋,没有她我爹也许不会病哩。” 



  杜柏就沉沉默下不说一句话儿。 



  第二天,就把蓝三九静默悄息埋了。 



  村里没了青壮男人,没有了响器班,没有了抬棺材的小伙,便用架子车拉着棺材送到了杜家坟地。夏天死尸易臭,急急促促埋人,连鞭炮也都省了。哭声倒是有些段落,因为免了九礼十二叩的葬仪,藤和杜家的一些晚辈哭了几声。杜柏说,算了吧,死了哭不活呢,就不再哭了。 




  又一个人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水泡一样安安静静破灭了,鸟雀搬家走了一样不见了。锄第五遍蜀黍时候,杜柏信着步儿走到村头,忽然见一块玉蜀黍地蒿草疯长,庄稼瘦细如秋天的柳枝。相邻的蜀黍却都齐腰过肩,呈出浓烈黑色,唯这块一亩二三分的庄稼地里,却是草旺禾瘦。在地头站了,看清脚下的木牌上隐约可见写着蓝四十的名字,心里不禁轰然想起,自村里男人到耙楼山脉后梁修渠之后,还未曾见过四十一面。想起蓝三九死了,村里女人多都去看了死容,四十是三九的亲姐,却没有通知她三九的死讯,心里不免一阵怅惘,便绕着地头往四十家里去了。 




  四十在家。 



  四十大白天闩了她的大门。 



  杜柏推了几下没有推开,就有邻女邻娃走来,说四十姑家的大门这样闩了许多日子,说似乎是自司马蓝领着男人离村就未曾见她出过这两扇大门儿,于是杜柏脸上惊下一层白色,想四十也是三十七岁的人,也临了死限,忙又一声一声叫起来,想再叫几声,没有回应就砸那门时,蓝四十却哗的一声把大门开了。即刻便有红淡淡的中药气息一丝一股地从院落起伏荡荡涌出来。蓝四十在那气息中,依然穿着素花的上衣,扣儿红红亮亮如星如月,只是脸色微微地漂浮了一层淡黄,如秋菊的霜色落在她脸上。望着杜柏,望着村里的女人们,她双手拦扶着两扇大开的门框,仿佛拦着不让村人进去似的。 




  杜柏说:“四十,你家的蜀黍长疯了。” 



  她说:“疯就疯了吧。” 



  又说:“你妹子三九死了。” 



  她的目光咣铛一下塌下来,即刻目光就软软绵绵了,脸上硬下的微黄转而成了苍白色,嘴角的纹络风中的头发样飘飘摆摆了。 



  “你说啥?” 



  “你妹死了。” 



  “啥时儿?” 



  “过了二七。” 



  “不会吧?我三十七了还活着,她三十六咋就死了呢?” 



  “喉咙一疼就死了,二七都过啦。” 



  蓝四十便不再说啥,死盯着杜柏说话的嘴,仿佛不敢相信似的。然杜柏却又说本来死了该给你说一声,可想到你们姐妹生前老死不相往来,就没有告诉你。又说她也到了这个年龄,三十六也算高寿了,你也不要太伤心。话到这儿,蓝四十忽然软软地顺着门框滑下来,瘫坐在门槛儿上,泪水叮叮咚咚落着,说杜柏呀杜柏,我蓝四十有哪儿对不住你,生前我们姐妹不和好,她死了你还不让我和她见一面。又说可怜的三九妹子呀,灵隐渠立马就要修好了,你再多活一年半年就喝到了灵隐水,就活过了四十岁,就活到五十、六十了,你为啥就这样命苦呢,为啥这样短命呢?你死了我就等于白去九都做了那丢脸的人肉生意呀。她说话像喃喃自语,又如面对着妹子独然叙说,说三九呀,我四十一辈子给咱蓝家丢尽了脸,可我还活着你咋就走了哩?为啥儿不让我死了你活着?为啥儿不趁我还在世再去九都再做一次肉营生,把你送到县医院做个手术哩?这样说着,四十的目光从杜柏身上移开来,望着远处的哪儿,眼里的泪水慢慢断流了,眼白却渐渐大起来,呆起来,连嘴唇都渐渐地由青转黑,继而成了紫蓝色,她也就瘫在地上,不言不语了。 




  杜柏看看倒在地上的蓝四十,不慌不忙把她拖出大门,放在院墙角的风口上,又不慌不忙用手去掐她的人中穴,去掐她的太阳穴,待脸上的几个穴位都留下红殷殷的指甲痕儿时,四十的眼白就退了,人像疲累了一天,躺着睡了一觉,慢慢睁开眼,把目光落到还在掐着她虎指穴的杜柏脸上去。 




  杜柏说:“你醒了?蜀黍该锄啦,不能荒了一季粮食哩。想你妹了就去坟上看一看。她也值了,棺材是一寸半厚的板,棺档是三块合成的柏木档,我死了还不一定有这么好的棺材呢。我爹一辈子就想一副好棺材,终了还是席卷了。”待四十从地上坐起来,他说司马蓝领人在工地上没黑没白地干,不定秋后冬前村里就要命通?呢。命通了,司马蓝就该从渠上回来了。他一回来我当我妹的家让你们一起合铺儿。 




  杜柏对四十说了许多话。说了许多四十只接了一句:“我妹死前说啥了?”杜柏说,她死前说的话不能说哟,我都没想到她死前交待我说,她想让孩娃杜流当个村干部,说有一天司马蓝不干了,由杜流接了村长接了村长主持村里的事。杜柏说,四十,你说你妹妹咋有这样的心事呢? 




  说完这些杜柏就走了。 



  几天后四十到父亲蓝百岁和母亲梅梅的坟上呆了大半天,无休无止地看着那墓堆,没人知道她在那荒野的坟前想了啥,是对父母一生的回忆,还是对自己人生的总结,是对村落的零碎的思索,还是对人世的一些看法。总之,这是她最后一次在这坟上静伫默立。随后又到大姐蓝九十、二姐蓝八十、三姐蓝七十、四姐蓝五十的坟上站了站,暮黑时到小妹蓝三九的坟头了。杜家坟地在村西一面山坡上,夕阳斜照,坟地上流着血红,一片馍头似的墓堆,依着辈份错落,每个墓上都有蒿草、蓑草和狗尾巴草,而坟堆间的空地上,茅草山山海海,云雾浓浓,常有一两只野兔或黄鼠狼把洞打进墓内,洞口就留在茅草间。四野的玉蜀黍地,翻腾着青绿绿的嫩玉米的腥气,日光把那腥气照得闪光发亮,笼罩在山梁上。静得很,青稞气息的流动声如水样潺缓。蓝四十就立在这潺缓中,呆在孤零零的一个新坟前,有蚂蚱跳在坟头上,还有一只蝈蝈在一棵小枣树上叫,欢欢乐乐流畅不止。望着妹妹蓝三九的坟,蓝四十脸上凝了硬的木灰色,如一层几千年未曾垦过的山梁地。 




  三九妹,四十说,我给咱蓝家丢了脸。 



  有一个悠悠的声音凉阴阴地传过来,说你是白做了那场肉生意。 



  ——我知道你至死都不肯认我这个姐。 



  ——我死了也好,早死早宁哩,用不着睁眼看你一辈子和猪没二样。 



  ——妹,我已经有了报应喽。 



  ——那你就死吧,我在这边等着你。除非你死了才算是蓝家的人,才算是我的姐。 



  ——可我死了司马蓝咋办?他是为了我才去修渠的,我答应过他修渠回来我就和他过日子。我一辈子就想把我的身子给了他,想和他合铺过日子,想为他生一个男孩娃,为他烧饭,为他洗锅洗碗,为他端洗脸水,倒洗脚水。只要夜里能和他睡在一张床铺上,和他枕着一个枕头睡,我连当牛做马都愿意。 




  ——你还是猪。还是破鞋是婊子是肉王,你蓝四十至死都不配做我蓝三九的姐。 



  四十不再说话了。她两眼迷蒙,脸上硬下的苍白被三九的话打得哆哆嗦嗦,仿佛青皮鞭子噼噼啪啪抽打在她脸上。落日的红水哗地一下泼过来,从她脸上溅下去,坟地立马就成血浆了。她木然地立着,听见脚步声,船桨一样荡过来,没有抬头,可有一个瘦嶙嶙的身影横三竖四的挤进了她的视野里。 




  是司马蓝的女人杜竹翠。 



  杜竹翠过冬泛青的竹子样栽在她的眼皮下,脸上有压抑不住的喜悦和光芒,如若不是额门上沟壑一样的皱纹,也许那儿是一块好地呢。 



  她望着蓝四十,两眼眯成了一条线。 



  “我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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