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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支西地兰-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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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想梅迎一把拦住他:“你看这墨水是什么牌子?以前用的是什么牌子?”
    瓶签上一只大鸟,张着孔明羽扇般的翅膀,连跑带颠。至于上回灌的什么墨水,他一门
心思用在学习上,哪里记得!只有憨憨一笑。
    “是北京牌!你不记得了?那个华表多气派!”梅迎对自己家乡的饰物被人如此轻饰,
表示偌大不满。
    岳北之很抱歉。墨水吗,只注意过是蓝的还是红的。
    “牌号不同的墨水混在一起会产生沉淀,这是化学基本知识!”梅迎很着急,好像那是
驼鸟牌砒霜。
    岳北之的大脑袋钢笔拢共才值一块来钱,实在不值得大惊小怪,但刚才被梅迎轻微触过
的手指,异样跳动,仿佛扎了一根刺,他不愿拂这位美丽女兵的意,窘急地问:“那怎么
办?我到水房去洗洗笔。”说着要跑。
    梅迎一把拉住他,“马上就要上课了,哪里来得及!”她掏出一支苹果绿色的小钢笔,
“我这支还是北京牌墨水,先援助你好了。”不由分说,拧开笔帽,往岳北之的大脑袋笔尖
里对水。
    两支笔舌舔在一起,一滴又一滴幽蓝色的墨水,如钟乳石的眼泪,缓慢地滴注着,从纤
巧的果绿色坠入粗旷的黑色。
    很难说梅迎为什么对这个红脸汉子产生了特别的好感。也许因为他来自三山交汇的高
原,也许因为他的成绩在突飞猛进地提高,很快要超过成绩最好的梅迎。也许只因为他从不
理她。
    纤巧的笔舌吐出一个大而稀薄的蓝泡,好像就要从中钻出一只蓝色的小螃蟹。
    岳北之对着翟高社说:“谢谢!我赶紧帮你补上,千万别落下课!这么好的先生讲课,
要不是文化大革命,你我这种乡下孩子,恐怕听不着。”并不看梅迎,脸却又像回到了高原。
    郁臣看见梅迎关切岳北之便有气,对岳北之说:“你的高原病,我在书上看到了一个治
法。”
    岳北之边抄笔记边说:“这病到了平原,不治也能慢慢好。”
    “我就不信你不想好得更快一些?告诉你——把血放出来,输点盐水进去,血自然就稀
释了,你这一脸的精神焕发才能彻底好。”郁臣一脸揶揄的笑容。
    “我以为什么高明主意呢!整个一个恶治!蒙古大夫!”翟高社大叫。
    岳北之疾速抄写、无暇答话。
    焦如海晃晃悠悠地走过来,像一根孤零零的输液架子,挑着一套清洁而破烂的军装,自
动在地面滑行。即使在正午的阳光下,在人声鼎沸的教室里,也有一种鬼魅似的感觉。
    “懂吗?”他问。
    “不懂!”翟高社抢先答话:“你看这书上的人眼珠,明明是圆的,怎么画的像座桥?”
    那张图挺漂亮,彩色的。可你真是想象不出,人人都有的黑眼珠,掉到纸上,怎么成了
这个样子!
    学医生不是学数学,必须要有实物。
    老焦去找工兵。工兵正在帮炊事班改造炉膛,力争把每顿饭的人均煤耗再降下两钱。满
面尘灰烟火色,用雪白的眼球看着老焦说:“这我早想到了。到野战医院去实习。”
    妇产科外平日拥滞大肚子孕妇的长椅子上,坐着像刚出炉的面包一样新鲜的医学生们。
他们浆洗一新的工作服嘎嘎作响,嘴角抿成一字形,竭力作出成熟老练的神态,恨不能在唇
下粘一缕胡须。手心里却窝着一汪汗,工作服在腕口处扣得铁紧,里头的军装袖子都捋到肘
关节以上了。
    今天,他们将摸胎位,听胎心,这类似隔着瓜皮判断西瓜的生熟,全凭的是手上的感
觉。大家摩拳擦掌,跃跃一试。
    他们傻呆呆地坐了一个下午,没有一个产妇登门。大肚子们一看重兵压境的阵式,互相
转告,远远觑了一眼,打道回府了。反正产前检查也不是急诊,早一天晚一天无妨。肚里的
宝贝叫这伙学手艺的一折腾,还不得早产?
    “这帮老娘们,忒封建!本想学一招,等日后俺娶了媳妇,有了革命接班人,咱也给她
蝎子掀门帘——露一小手。没想到把咱们当成日本鬼子了,花姑娘全藏起来了!”翟高社没
心没肺地嚷嚷。
    郁臣平日把女性生理解剖钻研得挺透彻,今日想理论结合实际,没想到落了空,挺扫兴。
    岳北之想,这一门不能实习也就罢了,比较起来还是最不重要的一科。但愿别处别这样!
    唯有梅迎高兴。妇产科把女性所有的秘密都悬挂起来示众,简直令人丧失尊严。看来女
人的心是相通的,她们把自己坚壁清野了。
    妇产科的医生欢送他们:“欢迎你们再来。我们今天难得的清静。”
    望着垂头丧气的部下,工兵拍拍手上的烟灰说:“那号东西,有啥学的?在我们工兵,
连蜘蛛和耗子都是公的!接生婆子干的活,血光之灾,还嫌晦气哩!”
    队伍哈哈大笑,萎顿之气一扫而光。
    焦如海找到工兵:“当医生的,必须什么病都能看。任何一个行当,都可以挑选原料和
产品,唯有医生不能。他不能说我会看这个病,不能看那个病。在医生手下,没有男人女人
大人小孩的区别,他们只有一个统一的名称,就是——病人。医生面对的,是这个世界上最
珍贵的矿藏——人的生命。”
    工兵吃了一惊。这个瘦干老头,除了讲课,打扫楼道卫生,就是在自己的小屋里劳动改
造,从来没听过他振振有词他讲出这么一番大道理。“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工兵真有点摸
不着头脑。
    “在活人身上实习之前,必须先学习标本。”
    工兵知道标本。岩石也有各式各样的标本,比如花岗岩,石英岩。
    “你就明说要什么吧!”工兵不喜欢绕圈子。
    “要尸体。”老焦说得很平静,就像跟熟人要一支烟。
    “到哪里去找死人?”工兵为难了,工程部队倒是常死人,可隔着多少架山把人拉到这
里还不得长大尾巴蛆!再说,塌方啦抢险啦牺牲的都是烈士,能叫你领着一伙毛孩子把人给
零碎了吗!工兵心里便怨老焦多事,让你讲课就是够宽大的了,还这么没完没了!不过凭心
而论,工兵到底是技术兵种出身,知道说十遍不如看一遍。
    “我再到野战医院去想想办法。”工兵拔腿走了。
    焦如海平静地等待着。医学院校怎么能办在这种偏僻之处呢?医学生是一种娇贵的植
物,他们应该生活在人烟稠密的大城市。设备先进,病人众多,病种繁杂,经验才会像雪球
一样迅速膨胀。只是,谁会听焦如海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吧!
    果然,野战医院说军人病故都需妥为安葬,无法供医学生们整体解剖。当地老百姓因为
地处边陲,较为闭塞,更无法接受这一要求。简言之,无论花多少钱吧,也买不到一具死
尸。何况工兵还没钱。
    “将来我死了以后,遗体供医学解剖。”焦如海说。
    工兵心想,你是当医生的,当然会自我保养。揭发他的材料里就说他经常给自己吃药打
针,随身带药,肯定大补。纵是别人都死了,他大约也能活在世上。别看瘦,筋道。倘真死
了解剖,肯定像劈一盘古树根。
    只可惜远水解不了近渴。
    “还有一条路可以试试,要行刑犯人的尸体。”焦如海迟疑了一下才说。如今冤案太多。
    “你怎么不早讲!”工兵高兴地一拍焦如海后背,差点把他搡一个跟头。


    于是就出现了开头所写的那一幕。
    下次再同监狱打交道的时候,工兵就独自去。这回可惨了,盖着苫布的解放卡车,裹着
浓烈的血腥气奔驰回来。工兵脸色蜡黄地对老焦说:“你要的那些个,全在这儿了。剩下的
事,你看着办吧!”说完,找个地方喝点酒压惊去了。
    焦如海围着褐色胶皮围裙,戴一双长统胶皮手套,像个屠宰工人,一反平日的冷漠,风
风火火进了教室。
    尸体到了!
    消息像野火燎着学员们的心。真正的人体标本!你在书本上熟知的心肝脾肺肾,全都立
体地鲜活地藏在这具还微热的躯壳里。好比你早就有了一口箱子内藏货物的清单,现在这口
箱子到了。你急于想知道箱里真像你知道的那样吗?特别是你本人也是一口同样的箱子!对
知识奥妙探索的渴望和与生俱来的对死亡的恐惧,使大家好奇而紧张。
    “谁愿意同我一道解剖尸体?”焦如海问。他曾经带领过无数次医学生解剖尸体,早已
激不起一丝涟漪。但这一次,他有些激动。已经许久没有干这个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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