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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2届-张洁沉重的翅膀-第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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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起来让人心里发疼的人已经远去。几小时以前方文煊还在想,他们不应该再见了。对,这不是再见,而是告别,最后赶去看她一眼。迈进另一个世界的那一瞬间,她在想什么? 恨他,还是原谅了他? 总以为从生到死是一个长极了的过程,他不是走了几十年了吗。其实生和死的距离竟是那样的贴近,一秒钟不到便已成为隔世,叫也叫不应,听也听不见了。但他为什么不在她活着的时候来? “……我们已经将司机拘留起来了。”那穿民警制服的人,在医院的门厅里对他说。他还说了些什么? 说了出事的地点和经过。 
  这一切都已无用,她已经没有了。上哪儿找去? 也许那日光灯管,那天花板,那墙壁知道。然而它们沉默地严守着秘密,带着一种惩罚的决心,不肯让他知道。山、川、日、月,风、雨、雷、电,多少年之后,还会造就那么一个小女人吗? 等到他们相遇,他还会认识她吗? 只要她还唱那“哈瓦那的鸽子”;穿那条绿色的花裙;歪着头,睁着一双那么愿意相信人的眼睛,问着:“是吗? ” 
  医生向他讲述抢救的经过——实际上送到医院之前就已经死亡——那么,谁来抢救他呢? 难道那医生听不见,他的心正在撕成碎片并且发出哀痛欲绝的呼号吗?没有一个人安慰他,谁也不会知道,他失去了多么珍贵的一切。这事情真显得有些滑稽。到了这个份上,他都不能显得丧失神志,或是放声恸哭。这样的滑稽戏他不是第一个演出,也不是最后一个。要是他现在突然得了心肌梗塞才好呢,那他就不必站着,不必点头,不必说话……天,有那么一大群人围着他。他们在这里干什么? 好像在听福尔摩斯的侦探小说.脚步在地下室的楼梯上空空地响着。清晰、冷漠、无情。医生领着他走向太平间。“太平问”,为什么会是这么一个古怪的名字? 对了,到了这里,倒真是永久地太平了。对于死者是这样,那留下的该怎么办? 未必只有他一个人落到这个境地,别人一定也经历过,他们是怎么熬过去的? 医生懂事地在门口停住。 
  谢谢。 
  假如医生不进去更好。 
  但医生并不知道万群对他意味着什么。 
  真冷! 她不是在这里冬眠吧? 一块块长形的白布。每一块神秘的白布下,都是一个结束了的故事。惊涛骇浪后的歇憩。 
  25832 。她已经变成了一个号码。这便是她最后的收入。不算少。这号码会跟着她火化吗? 不,那里,火葬场,还会给她一个号码。他宁愿变成那个尾数。 
  清洗得很潦草。这是真正的血肉模糊。扁了的脑壳上,头发一绺绺地被凝了的血浆粘在一起,东一撮、西一撮地矗在那里。这头发,果真在春风里飘动过吗? 他看见过,像飞动着的鸟的翅膀。 
  被血染污了的脑浆,储存过痛苦多于欢乐的记忆。他真想找到,哪一部分储藏过关于他的。是淌到耳梢的那一些吗? 为什么它不会说话? 方文煊不能相信,这一堆黏乎乎的、正在变成腐质的东西,产生过她的思维和情感,主宰过她的灵魂和肉体。虽然到头来人人都是一样,然而这毕竟不同,这是她。 
  那张脸,像被不耐心的孩子捏过的橡皮泥,不等捏出什么形状,便丢在一边了。再找不到眉毛那规整的线条。曾经那么富于表情的嘴唇,竟没有表现最后的痛苦,却像孩子一样任性而赌气地噘着。 
  这里为什么连一张椅子也没有? 方文煊觉得站立不住。 
  大约从来没有人坐在她的病床旁边,悄声细语地陪伴过她。她过着多么寂寞的日子啊。这窄小的白布单子,白布单子下仿佛缩小了的身体,血肉模糊的头颅,歪扭了的五官,无一不在替从不说出半个苦字的她,倾诉着命运对她的不公正。现在,她去了,却把无言的谴责留给了他。 
  哦,医生,为什么你不谴责、你不轻蔑,却这样毕恭毕敬耐心地等待着? 唉,人们经常看到的,只是那套虚假的面具。再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医生,愿你记住这荒诞的故事。 
  方文煊真想在那肿胀起来的,带着血腥味的嘴唇上吻一下,最初的,也是最后的。但他没有那样做,他觉得,那嘴唇似乎愤怒地扭动了一下。不会吧? 也许是他眼睛里饱含的泪水,把眼前的一切变得恍惚了。 



  十五
 
  简直像里根在作总统竞选演说。 
  为什么开这个会,为什么说这套假话,骗别人可以,骗不了汪方亮。 
  上一个回合下来,是八百八十七比四百零六,郑子云当选为重工业部十二大代表。 
  听田守诚讲话真是腻味透了,还不如回办公室里去批文件,或是看小说。 
  可是田守诚刚刚开讲,汪方亮一时还不便开溜。 
  汪方亮开始一个个地研究台下那些人的脸,省得自己犯困。 
  坐在犄角上那个胖乎乎的女同志打了一个哈欠。据说打哈欠这东西传染,真的,她旁边的人也打了。他赶紧捂上自己的嘴,不看他们,再往别人的脸上看去。 
  房管处那位会吹喇叭、抬轿子的处长,就坐在第一排的正当中。又是往小本上记,又是频频地点头,一脸的虔诚,像听皇上的圣谕,只差没跪下去领旨。汪方亮早就玩过这套把戏。凡是听到他不爱听的牛皮经,他也是这么装模作样地点着头,装模作样地往小本子上记。其实呢,他不过在推敲本子上他写的诗句。幸好那时还没人敢翻他的笔记本,若有人翻了,没准那时候就得蹲笆篱子,用不着等到“文化大革命”。比如他还记得这样的两首:光阴一逝如流水,岁岁西楼。今又西楼,鼠啸虫吟几度秋。 
  小窗遥望中天月,尽是闲愁。岂是闲愁,落叶西风正满头。 
  又如:湖中峙一楼,四望景物收。山水淡墨染,蚱蜢镜中游。古塔浮云接,层峦星斗留。晚烟四处起,回步忆春秋。勾践亡吴后,归来不用谋。西施随范蠡,寂寞五湖舟。千古旧江山,奸枭同一筹。有诗题不得,挥笔画吴钩。 
  当年在延安的时候,每每中央领导作报告,江青不就是坐在第一排,一边频频地点头,一边往小本上记着吗? 汪方亮和江青在延安党校学习的时候,竟有坐过一条凳子,共用过一张桌子的荣幸。 
  那时候,拉她唱段小曲,她就得唱一段。“文化大革命”当中,为了几十年前听过的那几段小曲,汪方亮坐过十年的牢。这叫无毒不丈夫。 
  田守诚也爱讲这句话:无毒不丈夫。 
  这回又来了:无毒不丈夫。 
  田守诚十二大代表的资格,早已划归G 省名额确定下来。这种办法科学吗?G省的党员认识他的有几个? 就算他在那里出生,又在某市、某县工作过,接触过那里的一些党员,但那数量又占G 省全体党员的几分之几? 恐怕好些人连他是不是党员都未必知道。他却要代表G 省的全体党员去参加党的第十二次代表大会,代表他们去履行自己的权利和义务。他知道G 省党员心里想的是什么、盼的是什么? 他们又知不知道他是个见风使舵的风派人物? 他心里究竟有多大一块地盘,装的是人民群众,党的事业,国家的繁荣昌盛,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的科学发展……而不是个人的升迁之道。 
  现在田守诚正想尽一切办法,把郑子云十二大代表的资格弄下来。 
  这绝不仅仅是狭隘的个人之争,而是目前党内僵化保守和改革前进两种力量之间的一种较量。 
  上郑子云,无疑等于给改革派增加了一个亡命徒。 
  田守诚今天的讲话,一扫过去那种嗯嗯啊啊的官腔,甚至还显出一些结结巴巴的样子,活像一个循规蹈矩的模范儿童,因为赶着看一部新电影,没有给瞎眼的老爷爷带路所发出的忏悔一样的沉痛。 
  想不到田守诚还有这一手。 
  “……‘文化大革命’以后,新党员发展了不少,其中有些是不够标准的。老党员中有些原来是够标准的,现在也不那么够标准了,我就是一个嘛。” 

  台下的人立刻嗡嗡起来。汪方亮看见,房管处的处长感动得几乎泪飞涕零,不断地向左右邻座,发出啧啧的叹赏,像旧戏园子里“玩票的”角儿,花钱雇来的捧场。 
  “我的工作没有做好,思想跟不上形势,生活上搞特殊化…… 
  群众意见很大。我已经向中央领导同志写了报告,向有关部门写了检查,现在,我向全体同志检查,我一定立即改正,付诸行动。“ 
  说得痛心疾首,几乎声泪俱下。 
  房管处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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