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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混沌 -丛维熙-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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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像:堂堂五官中缺了“一官”——他没有嘴。很显然,这是 对我们社会生活中缺乏民主提出了尖锐的嘲讽;也可以解释成某些官僚主义者最欣赏、最器 重这样的干部。另一位漫画家廖冰兄,则发表了一篇诗配画,对文艺创作中的指导理论提出 了异议。此画,我已淡忘了,但画家那道打油诗的片断,我至今记忆犹新。诗曰:
  技巧必须如此,题材不可这般,最好人如机器,没头没脑简单……
  这些漫画在社会上引起了强烈共鸣。本来,此时不仅是完善中国民主建设的大好时机, 也是中国真正的现实主义文学的起点。因为在1956、1957两年中,王蒙的《组织部新来的 年轻人》、宗噗的《红豆》、耿龙祥的《明镜台》……一批揭露时弊和纯情的文学作品相继 问世。假如我们能从资产阶级民主宪政中,汲取一些有益于社会主义民主建设的东西,1957 年后将是中国经济和文化比翼腾飞的时刻。中国摆脱半封闭的贫穷落后的时刻表,将因此而 大大提前。否!原来发动知识分子大鸣大放只是一种手段,“不是阴谋而是阳谋”,原来是 “大鱼正在撞网,便于聚而歼之”。一个盛夏的夜晚,当我妻子把那一文件内容(北戴河会 议)告知我时,我简直是瞠目结舌。
  “这可能吗?我不相信?”
  “什么叫‘阳谋’?‘阳谋’和‘阴谋’有什么区别?”
  “与其如此,何必当初号召鸣放?”
  “主席不是说‘言者无罪’吗?怎么又成了撞网的大鱼?”
  她沉默不语。她回答不出我的质询。
  最后,她一边奶着怀里的孩子,一边不能自圆其说地解释说:“这些词儿,可能是指那 些资产阶级政客而言,不是指广大知识分子鸣放说的。”
  记得那天夜里小儿子还发了高烧。我和妻子身心疲惫地抱着他去医院打针,归来时已过 子夜。我失眠了——这是1957年第一个失眠的夜晚。天拂晓时,我才迷迷糊糊地睡去,梦 见了普希金《渔夫和金鱼的故事》中的场景。不过,那大海是黑墨色的,钻进那小口大肚缸 中的金鱼,不止一条,而是一群……早晨,我把梦境讲给她听,她说:“反正不是什么好兆 头。”
  不久,我这个梦境应验了。《这是为什么?》和《文汇报》的资产阶级方向必须批判的 社论,见诸各个报刊。一鸟入林,百鸟压音,黄鹂、百灵、杜鹃、翠鸟的啼春之声顿时消 失,“资产阶级右派分子”这个专用称呼,进入了中国历史。昨天的广播员,还在盛赞鸣放 的鸳歌燕舞;今天,则转口说它充满毒汁,语调中流露出肃杀之气。街道上一度播放着的印 度电影插曲《拉兹之歌》突然哑了;金嗓子周璇唱的《四季歌》,也从广播中销声匿迹。仿 佛在这盛夏时节的短短几天,历史的火车头来了个急转弯,一下子从车厢里甩下来几十万对 事业充满创造活力的知识分子。
  反右斗争的号角吹响了,知识分子的劫难降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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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节 混沌之初到“第十三名”
  《北京日报》首当其冲揪出来的右派分子不是我,是漫画家李滨声、小品文家杨凡(即 刘波泳,他在鸣放期间发表了杂文《灶王爷的小本子》,曾纳入《扫帚集》出版)。美术组 只有女画家陈今言逃脱,其他几个画家:王复羊、骆拓、郑熹、李滨声皆戴上了右帽。农村 组里记者丁紫、编辑徐钟师和我全军覆没,一律成了资产阶级右派分子。
  出人意料的事情,是我妻子张沪也被划为右派分子。鸣放初期,她曾转达过岳丈对我的 忠告,她一没有写小说,二没有写杂文,三没有报道过“煽风点火”的文章,四没有向党提 出什么尖锐的意见。但她也划为右派,而且定案在我之前。在我印象里,她对鸣放并不热 心,她是跑高校的记者,白天匆匆忙忙去西郊采访各大院校,晚上归家照顾没满周岁的儿 子。稍有闲暇,就打开那部被她翻烂了的《红楼梦》。她酷爱《红楼梦》,常常背诵几句 “梦”中诗句,并向我讲述这部书的深厚艺术功力——因为我在年轻时不喜欢读这部书。
  也真是该着。那天,她去高校采访归来,穿过麻线胡同回报社时,一辆小卧车从她身旁 风驰而过,轮下扬起滚滚黄尘(当时北京的许多条胡同,还没有铺柏油),使得她无法逃避 黄尘洗面之灾。回到报社文教组后,就仿照陶行知先生1929年的一首旧诗,在小黑板上诌 下了这么几句:“大老倌坐小汽车,小老倌坐大汽车,没车坐的——吃灰……”
  这几句歪诗,充其量不过是宣泄她对黄尘洗面的不满,尽管其中掺杂了少许黑色幽默和 反差度很大的对比,并无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含义在内。但是这几句歪诗成了导火线,有人揭 发张沪在党内曾提出过“五一节搞大规模的游行实属劳民伤财”之类的意见,这些意见和党 外右派分子互相呼应。牛唇不对马嘴的荒诞分析,居然成了法律,她很快被确定成右派分 子。她十足年龄16岁时,就参加了上海地下党,在国民党疯狂大逮捕、大屠杀时,她曾经 奉地下党之命,参加学生“反缴费运动”,被国民党抓获后,国民党特务看她个头太小,实 在不像个共党分子,便脆脆地赏了她一记耳光,把她轰出特刑厅。地下党为了保护她,把她 送往了苏北解放区。这场灾难使她很伤心,但她外表又极其冷静,她照常挺胸走路,没有其 他右派分子身背十字架的负罪之感,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她去厕所,在马桶上仍 然翻着《红楼梦》,这一镜头被那位美术组里惟一逃脱右派厄运的女画家看在眼里,在大楼 楼道里画了她一幅漫画,把她画成一只长着长长尾巴的狼,说她是死不认罪的右派。这下, 可激怒了她,她气愤地对我说:“我接受说理批判,可不接受这样的侮辱,我要叫她把这张 大字报撕了去。”
  我生性懦弱,在风浪面前更为胆怯,规劝她说:“吞下这口气吧!这是政治运动!”
  “她为什么要侮辱我的人格?”
  “也许是怕把她也划进右派圈子,这是可以理解的。”我说,“这种心理状态,和右派 一样可怜!”
  “不是可怜,是可卑!”她高声喊着。
  她这种嫉恶如仇的性格,使她在漫长的改造岁月中吃了不少亏,这是后话。但在当时, 我还没有被定成右派,权衡利弊关系,她还是吞下了这口气。但她屡屡向我表示,要把侮辱 过她的人,记上一辈子!
  我没有她的傲骨,在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日子里,我只希望像一只被人遗忘了的土拨鼠那 样,在幽暗的洞穴里躲过这场雷暴。但幻想终究取代不了现实,文艺界的泰斗们首先被报刊 点名了:艾青、丁玲、冯雪峰、钟惦棐、江丰……接着,北国的神童作家刘绍棠以及南京 “探索者”成员方之、陆文夫、高晓声等被点名示众。虽然报纸上尚未直呼他们为右派分 子,但在批判文章中,无一例外地去掉了“同志”的称呼。按照50年代的阶级分析法,庞 杂纷乱的大千世界只有革命和反革命两大营垒,“同志”二字是革命者神圣的标志,取缔了 “同志”称呼,当然就意味着是敌对分子了——对此,我感到不寒而栗。
  文坛皆知,我和刘绍棠是孙犁的得意门生,又是性格相异但亲密无间的文友,真是在劫 难逃了。一天,领导报社反右斗争的五人小组成员之一、总编辑周游同志,约我去办公室谈 话。我以为给我背上黑十字架,打入另册的时候到了,因而心跳得如同击鼓,迟疑着不想去 推总编辑的房门。
  门开了。他严肃地坐在一张棕色的大写字台后面,面色冷峻地对我说:“你最近怎么 样?”
  这句话问得很笼统,但我知道他所要问的是什么,便回答说:“我正在考虑自己发表过 的东西,是不是有……”
  “应该这么做。”他似乎在肯定我的想法,但是脸上并无赞许的表情,“尽量避免摔大 跤子!”
  是暗示?还是打招呼?我不禁暗自盘算起来。周游原是延安鲁艺的学员,打得一手好桥 牌。他很爱才,我被从郊区青龙桥小学调到报社,据说就是因为他读了我发表在《文艺周 刊》上的一篇小说,而打通了市教育局的关卡,让我来当编辑、记者的。1956年我写长篇 小说《南河春晓》时,是他批准的创作假;该年年底,我请求去北大荒深入生活,也是他破 例地为我开的绿灯。当我请求当专业作家的报告递到他案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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