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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血 作者:周梅森-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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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胜男心里酸溜溜的,直想哭。
        老赵头扒出了一个什么东西看了看,认定不属于可以下肚之物,又抛开了,继续扒搂着,又说:“早先我给张作霖张大帅当差时,有一次炒菜多放了点盐,张大帅的副官就把一盘热菜倒在我的头上!唉!唉!尊严!尊严……”
        吴胜男听不下去了,一把夺过了老赵的铁铣。
        “来,老赵,你拿火把,我扒一会儿。”
        “不!不!”
        老赵头死死抓住铣把不松手。
        “你是长官,这活不是你干的!”
        吴胜男说:“现在没有长官,只有人!”
        老赵头诚挚地道:“人和人不同!你吴科长能写会画,我老赵会干什么?我十条命也不如你一条命金贵呢!世间若没有尊卑贵贱之分,还不乱了套!”
        就在老赵头说这番话时,吴胜男听到了脚步声。她以为是尚武强和曲萍,或是在村里宿营的士兵,起先没有注意。待她漫不经心地转过脸去看时,一下子傻眼了:在火把的光焰中映入她眼帘的不是带军帽的面孔,而是几个山民模样的缅甸人,他们躲在距他们不到五米的一堵塌了半截的土墙后面,几支黑乌乌的枪口已瞄向了他们。
        是缅奸!
        她惊叫一声:“危险!”
        身子一闪,挡住老赵头的后背,摔掉火把就去摸枪。
        不料,枪拔出来刚打开保险,缅奸手中的枪先炸响了,她胸脯像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似的,不由自主地仰倒在地上,把身后的老赵头也压趴下了。
        她抬起握枪的手,颤抖着,对着那堵矮墙上晃动的脑袋打了一梭子。她恍惚听到一声惨叫,又听到近在身边的老赵头开枪射击的声音。她不知道自己手中的枪什么时候握到了老赵头手里?继而,她听到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血涌了出来,浸透了她的军褂,顺着她的小腹往大腿上流。她感到自己生命的浆汁在一点点渗人身下的土地,她意识到,死亡已一步步向她逼近了。
        老赵痛哭着,俯在她身边。身边是那支失落的火把,在火把发蓝的残光中,她看到了老赵头熟悉的面孔,她想把刚才没说完的话说完。
        她费力地张了张嘴,断断续续地说:“老……老赵,你……你是人!人,要有尊严!”
        她似乎还想告诉老赵头,要他向尚武强道歉,可只说出了尚武强的名字,后面的话,便被死亡永远地隔断了……
        在枪声的召唤下,尚武强、曲萍和在村落里宿营的许多士兵们都提着枪赶来了.然而,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了,一个在连年战乱中度过了三十一个年头的中国女人,在异国缅甸走完了她苦难而短暂的人生之路。
        一片长短不一、口径不同的枪纷纷指向夜的天空,尚武强、曲萍、老赵头以及身边的士兵们抠响了各自的枪机,爆作一团的枪声击碎了这个异国之夜深沉的冷寂。
        这是一个简单而庄严的军人的葬礼。
        “枪声!是枪声!长官,在后面,就在咱们后面响的!我听到了!”
        瘦猴何桂生从侧卧的灌木丛中坐起来,两只眼圈发黑的小眼睛中闪现出热辣辣的光来。他坐在那里侧着耳朵细心地听,似乎随时准备捕捉着任何可能捕捉到的响动,借以判断后面的行军者距他们还有多远。
        躺在何桂生身边的齐志钧根本没有动弹,他太累了,太乏了,想好好歇一歇。身后的枪声他也听到了,不是连发,是单响,闷闷的一声,像个蹩脚的独头炮仗,而且淹没在哗哗的雨声中,显得隐隐约约,好像离他们栖身的地方很远。
        雨下得很大,头上青绿的树枝树叶已抵挡不住雨的侵袭了,一片片豆大的水珠不住地往他们身上落。他们全身上下全湿透了,栖身的灌木丛也积满了泥水。他们没料到会突然下雨,根本没做躲雨的准备。待大雨落下来之后,连一片遮雨的芭蕉叶都没找到,只好躲在雨中挨淋。
        何桂生还在那里固执地说:“有枪声就有人!长官,只要后面的弟兄赶上来,咱们就和他们一起走!”
        齐志钧不说话,他一点也不想说话。他觉着多说一句话就会多浪费一点生命,而他的生命现在不仅仅只属于他一个人,至少属于两个人,他和他身边的这个瘦猴何桂生。
        他是在从山脚下的那个小村庄上路后遇到何桂生的。当时和他一路同行的还有军直属团的两个上等兵。他们走到一条湍急的山溪旁,想涉过山溪。山溪并不深,恍恍惚惚能看到水下的山石。可是从山上俯冲下来的水流却很急,他们踌躇着,不知该怎么渡过去。沿着溪畔寻找过溪道路时,他在一块像龟盖似的石头上发现了何桂生,何桂生军帽滚落在一旁,枪在身边横着,两眼闭着,仿佛已经死了。他那受了伤的手臂上已没有绷带了,伤口四周爬满了蛆。
        他认出了他,记起了最后一夜那使他坚强起来的一幕壮剧,他有些哀伤,弯身将他的军帽捡了起来,想给他盖住面孔。可就在这时,他醒了,挣扎着坐了起来,盯着他的脸孔喊:“长官!齐长官!”
        何桂生抱住了他那满是泥水的腿。
        他惊愕之余,蹲下了,俯在何桂生身边问:“你……你怎么一人呆在这儿?遇到了野兽多危险!你们的弟兄呢?”
        何桂生哭了:“死了,都死了!有两个刚上路就得了热病,剩下四个全被这溪水卷走了!我……我拉着绳子走到最后面……一看不行了,就……就松了绳子,这才捡了一条命哇!”
        他望着溪水发呆.身边不远处的那两个上等兵已在他们寻好的地方下水了。
        何桂生道:“齐长官.在这里不能下水!险哪!真险哪!要过这条溪,得……得再往上找地方!”
        他慌忙劝阻那两个上等兵,对他们喊:“别……别下水!”
        可已经晚了,那两个上等兵互相搀扶着,摇摇晃晃下了水,还没走到溪流当中,就被湍急的溪流冲倒了;一片白色的泡沫拥着他们挣扎的身体,顺流而下,转眼间把他们抛到了十几米下的一片乱石上,有声有色地卷走了……
        生命在大自然面前又一次显示了自己的无能和软弱。
        齐志钧想,也许平时,这平常的溪流并不会杀人,它之所以能够杀人,完全是因为人的无能,他们的身体太虚弱了,所以,连溪水也敢欺负他们了。
        眼见着这残酷的教训,他不敢再尝试着和溪流拼命了。他知道他不是它的对手。他背起何桂生的枪,搀起他,一路向上,攀爬了大约四五百米,在判定了溪流的温顺之后,才扯着他一起蹚过溪水,重新上了路。
        他就这样和何桂生结成了生命之旅上的相依之伴。
        刚一起上路时,他犹豫过,觉着自己的行动不可思议:他为什么非要带着这个受伤的何桂生呢?他不是把这个肮脏的世界看透了么?他不是无数次地命令过自己,让自己周身的血冷下去、冷下去么?!他为什么非要带他不可?他会成为他的负担,成为他生命的包袱!
        他真没有用!他的感情总是反抗他的意志。他忘不了这个士兵给他敬过的那个庄严的军礼,他忘不了在他决定改变生命质量的时候,他端起枪给予他的支持。他能帮助他,他有什么理由不帮助他呢?他们都是人,人总有人的感情,在大撤退的途中,他不是同样帮助过郝老四么?
        他是人。
        他直该为自己是个人而感到骄傲。
        现实却是残酷的。泡在泥水中的他们已失却了人的骄傲和尊严。他们的腿裆和腋窝已被这亚热带森林连绵的潮湿浸烂了,又痒又痛。他们曲身在水淋淋的灌木丛中并不比任何动物更高贵。他们甚至不如动物,连个温暖的可以遮蔽风雨的窝都没有。记忆已变得模糊了,今天是几月几日都记不清了,往昔变得像梦一样遥远,人类文明生活的最后痕迹也被这原始森林中的“哗哗”雨水冲得一点不剩了。
        何桂生的身子在雨水中索索发抖,在溪流边遇到他时,他就发了烧,浑身像火炉一样烫。他哆嗦着在那里凝神倾听,雨水顺着他的脑袋、脖子直往下流。
        “脚……脚步声,有……脚步声!”
        他搔了搔痛痒的腋窝,仰起身子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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