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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把瘾就死 -王朔-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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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到杜梅转过身来,他又改了口气,诚恳地说:“别听我的,能不离还是不离,能凑和就凑和。你可不知道离回婚多伤身子骨,虽然咱们都是想得开的人。”
  回到家,我一直没说话,杜梅也懒懒的不开腔。看得出来,她受惊的程度比我严重。

  第二天,我正站在窗前边抽烟边看着外面几个小女孩在扔沙包玩。她在一旁开口道:
  “特羡慕吧?”
  我看她一眼,没理她。

  “特羡慕人家说离就能离了,是不是觉得我特赖,没潘佑军老婆那么好说话?”
  “你知道个屁。潘佑军老婆早在外头有人了。”
  “你是不是也就差在外边有人了?”
  “你是不是又想跟我吵呵?别没事找事。”
  “有话别不敢直说,蹩在心里再蹩坏了。瞧人潘佑军,多男子汉,敢做敢当。”
  “没精神跟你吵架。”我离开窗口,坐到沙发上。

  她又跟了过来:“瞅着我烦是么?连吵架都不爱跟我吵了。

  留着精神跟别人使去。”
  “你存心找荐儿怎么着?潘佑军俩口子离婚你冲我撒什么气呀?”
  “你们都是一路货,都不是好东西!”杜梅愤然道,“早看穿了,全是假的,没一样是真的。”
  “你才知道呵。”我冷笑。

  “对,才知道,晚么?”她往我对面一坐,疾言厉色:“说吧你打算什么时候和我离婚?”
  “你真想离?”
  “真想。”
  “可我没想跟你离。”我把头一扭。

  “那你就对我好点!”她挺胸发怒道,“别一天到晚不阴不阳,死人似的,做这副委屈样给谁看?”
  “你叫什么叫?你撒什么野?你还想把家再砸一遍么?”
  “那也没什么难的。”她眼圈红红地指着我,“告你小子,别惹我。我为你哭的次数太多了,我这一辈子都没这么哭过——就为了你!”
  “你真有本事,快赶上三岁小孩了。你这副样子太不可爱了,照照镜子去,你看你都成什么了。”
  “别气我,别气我,你听见了没有?”她嘴唇哆嗦,脸颊的肌肉也哆嚎,忽然弯腰使劲冲我没头没脑地狂叫一声:“你别气我!”
  “你折磨我,故意折磨我,对我进行精神摧残!”
  “霸道,你就是这么霸道!你所做一切都是强加于人,而我不吃这一套!”
  那天夜里我们翻江倒海地吵了一夜,激烈地互相指责。把所有陈芝麻烂谷子都抖落了出来,连平时开玩笑的话也说出来用以攻击对方,唯恐话语不恶毒,不能刺伤对方。“我只爱过你一个人,可我发现,我爱错了!”
  “是只我一个人么?不止把?吴林栋也得算一个吧,不提那些我也知道。”
  “你在认识我之前十足就是个流氓!”
  “鱼找鱼,虾找虾,你也不干净。”
  “你当年到广州倒过东西,到他妈公安局检举你去。

  “你还在背后讲过国家领导人的笑话,告你们政治处就能定你个反革命。”
  “你什么东西?臭流氓一个!”
  “你什么东西?小贱人……我要骂你就太难听了。”
  吵到最后,我们什么都骂出来了,就像一对不共戴天的仇敌。我们互相太熟悉了,因而我们刺向对方的刀刃格外锋利,弹无虚发,沉重打击了对方。

  杜梅用蔑视的眼光看着我。

  我感到体无完肤。

  那天夜里最终的结果是:分居。我在长沙发上布置了一人铺位——我看也不要看她一眼!
  我有一种深刻和失败感,我的荣誉,我的自尊荡然无存,就像一个被奴隶造反推下王位的小国寡君。

  如果我压根对她没感情像一个囚犯对他的看守那倒也干脆。事实却不是这样,毋宁说我的感觉更像一个经营不善面临破产的企业老板,一想到真要和她分手,我就难过,就心酸。

  “你这就叫懦弱,玩物丧志。”潘佑军对我说。”女人就像眼镜,度数不合适,继续戴着只会损坏视力——哪怕是金丝眼镜!”
  我现在经常和潘佑军在一起,成天泡在他家。我对他絮叨我的感情,这感情就像一封地址不详的信,屡投屡误,无论是挂号还是专递,最后总是又退回发信人的手中。

  “砸手里了吧?”潘佑军抽着烟,对我高谈阔论,“说你像个诚实的寄信人不如说你更像个专门制造伪劣产品的乡镇企业家。用户不买你的账,说明你的产品质次价高。另外包装怎么样?广告做得如问?噢,闭着眼睛挨你坑呵?用户就是上帝你懂不懂?”
  “我……”我刚要分辩,他打断了我。

  “得得得,你甭对我宣传,我也不买你的东西。我了解你老兄,你也就属于那种一次性商品,咱们都属于,可人家女的想买的是耐用消费品,所以矛盾就产生了。你瞧大凡人家有扔筷子扔碗的,没有扔彩电冰箱的就是这道理。”
  “你别跟我胡扯了,我这跟你说正经的呢。”
  “可不就是胡扯么?光棍在一起还不就是胡扯?”
  “谁光棍?我还没离呢。”
  “你呀,跟我两个月前一样,就是个怀有二心的丫环,一方面怨活儿累,一方面又贪恋这家给的钱多吃得好。只有两条路,要么老老实实给人家干,要么去他妈的。这老婆我还有一比——记住,将来你要写小说,版权是我的——好比手里这烟。这烟对身体有害是谁都知道的,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抽?皆因一口成瘾。除非你真有毅力,除非你得了肺癌。说戒也就戒了。”
  潘佑军把烟扔在地上,用脚碾灭,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说:“改抽白面了。”
  我笑,望着他:“叫你一说,什么事都成扯蛋了。”
  “仔细一想不就是这么回事!”他又坐下,活动着十指。

  “你瞧我,活得比谁差了?刚离婚时也挺难受,可是哥哥挺过来了。封锁吧,封锁个十年八年,我们就什么都有了。”
  他信心十足地望着我:“离了,趁早离了。这样老婆也要不得了。还想检举你,这是品质问题呵!你要张不开嘴,我去替你跟她谈。不离不行,想赖没门,咱上边还有各级人民法院呢。”
  现在和潘佑军四处去玩。没事就到开公司在饭店里包房的朋友那儿坐着,人家谈生意,我们就和朋友手下的姑娘穷逗,到吃饭时间就跟着一起下楼去吃。

  打电话,给全国全世界认识的人不管熟不熟都敲电话,胡扯,开玩笑,要不就骗人家说有发财的生意给他做,弄得好几个远在美国和香港的朋友都急匆匆坐飞机赶回了国——电话通了,开口第一句总是:“你猜我是谁?”
  有时我们自己在饭店里敞开了玩,游泳、洗桑拿、打保龄球,甚至在外汇商店买进口巧克力和洋酒,都用朋友的卡签单。朋友被闹得直求我们:“你们饶了我吧。”
  “不饶!”我们振振有词地说,“凭什么就你一人过得好呵?
  皇上还有三门穷亲戚呢。你要那么多钱干嘛——干嘛?”
  “唉,”朋友叹口气,“有两个离了婚的朋友顶上一个小队的日本兵了。”
  尽管吃得昂贵,玩得豪华,可我不快乐。也闹也笑,可笑完就像被别人笑了一场。

  我每天都回去很晚,每天回去杜梅都没睡。一个人开着所有的灯,坐着听收音机。收听的节目十分芜杂,有时是歌曲有时是京剧有时是新闻。

  雪亮耀目的灯光下,她像一个魂儿轻飘飘地没有质感。

  她什么也不说,我一回来她就立刻上床睡觉。我知道她畏惧黑夜,每天洗完脸洗完脚就等着屋里再有一个人,才敢上床睡觉。

  每当看到她这副样子,我心里就有某种坚硬的东西在融化,某种被压抑的东西在复苏。
我想对她温柔一点,起码和气一点,可她对我那种不搭不理的态度,又使我望而却步,无从表达。

  我给过她一个笑脸,可她视而不见。

  那天,我们在歌厅认识一两个打扮得很过分的年轻姑娘。

  她们似乎很为我和潘佑军的风采与口若悬河所吸引。我们坐在一桌喝酒,聊得很放肆。
潘佑军公然挑逗她们,她们不以为然,反觉得很刺激。后来我们出门叫了一辆车,把她们带到了潘佑军家。

  我那个姑娘很温驯,又很会制造气氛,讨男人欢心,正是我想像中的那种令人心满意足的效果。

  我甚至对她产生了一点怜借之情。

  我不感到羞愧,只是一种沮丧,一份没精打采,连占了点小便宜的感觉都没有,只是觉得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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