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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人生活-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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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会儿.我安静地躲在被子里,像一只刚刚长大的母牛默默地咀嚼青草那样,咀嚼着对话,似乎在建造一幢语言的房子,格外精心。 

  这时候,我听到了我父母在隔壁的房间里的说话声,他们好像正在“讨论”什么问题。我说“讨论”这个字词,是因为作为一种辩论,他们的语调显然不够锐利和激扬,平静得像是在商量买什么牌子的家用电器好之类的闲话。但我知道,我父亲从来没有与我母亲议论家庭琐事的闲情与热情。我侧耳细听,果然,我听到了我母亲在说“离婚”这件事,我能够感觉到,她说这件事的时候,没有任何磕绊,流畅得仿佛已经在心里预习了多少年之久。只是她的声音由于某一种郑重而失去了往日的圆润,变得有些嘶哑。 

  我的心情抑郁而沉重起来,十分想哭,但是我讨厌自己沉浸—种无能为力的伤感中,便立刻转移注意力,起床、穿衣,悄悄在厨房里吃了点东西,就带上我的寒假作业本,到学校注册报到去了。 

  街上显得荒芜而廖落,微微嘶鸣的小风穿过路边灰色的废墟和高石阶上的门洞,畅行无阻。白雪覆盖了那些颓垣残壁和枯黄的草坪,仿佛给城市穿了一件外衣。一辆四轮马车从我眼前驶过,马蹄无声,猫一样没声息,只是粗重的轮子发出枯涩而细微的吱嘎声,仿佛那马车也被罩在一层无形的网子里,闷闷地、缓缓地爬动。阳光闪闪烁烁,在光秃的枝桠上,以及路旁粗糙的褐色木栅栏上影子般跳跃翻飞。 

  我喜欢在雪天里漫走,天高地阔,思绪一无遮拦,思路本身就是一条畅通的街。鞋底在皑皑雪地上吱吱尖叫,像麻雀一样跟着你的脚纠缠不清。那声音使你感到你在人间走着,回身望望足迹,你感到你在世间活着。你感到在那一刻,万物之灵与你同在。离开家出门前郁闷在心里的沉重,也因旷达的天宇和苍茫的大地,豁然而朗。至少在那一刻,觉得自身生命里的任何悲哀愁绪,都是如此之渺小。 

  在雪地上走了一阵之后,我就把早晨父母离婚的事情暂时丢到一边去了,并且有效地抑制了我的伤感。 

  走进学校的大门,校园里一片荒芜,奶油般的雪层覆盖了庭院、走廊和一切通道。由于天气阴沉,我看到所有的办公室里的白炽灯都亮着。我走进T先生的办公室。进屋的时候,我发现T先生正微笑地望着我,好像他一直看着外边专门等我走进他的办公室,走到他的跟前来。 

  果然,我一迈进门槛,T就说.“我从窗子里看你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像童话那么美。”他一边说着,一边把他那高大的身架从椅子上站立起来,仿佛我不是一个学生,而是一个来访的客人。 

  我看到他深陷的眼窝中透出一丝局促不安,仿佛他憋了整整一个寒假的话,那些话在他的胸中拥挤成一股强烈的压力,急于找到出口。 

  这时,办公室里又来了几个注册报到的同学,伊秋也甩着她那条小儿麻痹症的残腿,呼呼啦啦地走了进来。 

  我和大家一起交了作业本,然后在学生证上盖章注册。 

  办完一切手续,我正欲与伊秋一起离开,T先生忽然说,“倪拗拗,你先别走,我找你还有点事。” 

  我感到不安,问,“什么事?” 

  T想了一下,说,“你先去清扫咱们教室门前小院里的雪吧。然后再说。” 

  他一边忙着接过后边进来的学生作业本,一边对我说。 

  我觉得不公平。别人都可以回家,我却要留下来扫雪。但我还是听从了他的命令,拉着伊秋陪我去扫雪了。 

  我让伊秋蹲在教室屋檐底下的台阶上等着,就一个人扫了起来。 

  我一边清扫地上的雪,一边抬头张望天空依旧哗哗拉拉飘落的雪团。那些毛绒绒的棉絮正在勤奋地不间歇地铺撒下来。不一会,我的头发上和肩膀上便都覆盖了白花花的一层。 

  这时,我直起腰来,回头望望自己刚刚扫过的地方,黑色的地皮已经又被白雪覆盖起来。我失望地在原地站立了一会儿。便又退回去重新扫。 

  我扫几下一回头,不断地去看刚刚扫完的地面又被新的雪再一次占领。 

  我扫着扫着,一股没有希望的疲倦忽然降临到我身上,我觉得这简直就是一场没有尽头的考试或者劳役,永远也考不完、做不完,它完全是T先生的一个阴谋、一个陷阱。我一下子想起了他所有的蛮横、刁钻、压迫和对我的不公平,他不仅控制着我的分数和德行的评价,而且还控制着我的言论、我的思路甚至我的情绪。这一切实在太不公平了!我为什么要忍受这样的屈辱!我为什么总是处于服从他的地位?像一个任人摆布的傻瓜? 

  在那一瞬之间,我一下子把眼前扫不完的雪夸大地看成了我未来生活的一种象征,一种命运。 

  直到这个时候,清晨我在家里听到离婚问题所产生的抑郁和茫然的情绪,才重新回到我身上,完全地占据了我。 

  那个时候,我自然还没有读过西西弗斯的神话。我上了大学之后,才知道了在古代的西方就曾有过一个传说,诸神为了惩罚西西弗斯,便要求他把一块巨石推到山顶,然后让巨石滚落下来,他再把巨石推上山顶,不断重复、永无止境地做这件事。他的生命就是在这样一件无效又无望的劳作当中消耗殆尽。但是,西西弗斯却在这种孤独、荒诞、绝望的生命中发现了意义,他看到了巨石在他的推动下散发出庞大的动感的美妙,他与巨石的较量所碰撞出来的力量,像舞蹈一样优美,他沉醉在这种幸福当中,以至于再也感觉不到了苦难。当巨石不再在他心中成为苦难的时候,诸神便不再让巨石从山顶滚落下来。 

  人类是聪明的。 

  这样一种对于命运的智慧态度,是我后来才醒悟到的。 

  当时我站立在教室外边雪地上的时候,被自己无边无际的灾难性的夸张与想象完全地吞没了。 

  我站在那儿,忽然就哭了起来。 

  伊秋在屋檐底下抬起头,望着我莫名其妙。 

  我哭着哭着,所有的新“仇”旧“恨”一起涌来。 

  已是中午了,我怀着对T和我父亲所代表的男人的满腔仇恨,冲进T先生的办公室,站在他的面前。 

  T见我满脸泪痕,疑惑又关切地问:“怎么了,倪拗拗?” 

  他—边说着,一边用手掸掉我的头发、胸前和脊背上的雪渣,眼光透出一股迷离恍惚的神情。 

  我不吭声,死死地盯着他,仿佛那目光是锋利的牙齿,可以咬碎他的道貌岸然与虚情假意。 

  T似乎察觉不到我眼孔里射出来的小刀子,继续把手抚在我的肩上,关切地问,“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忽然用力拨开他的大手,终于大声地说,“我来是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他对我疑惑不解地问。 

  我愤怒地盯着他的脸孔,“我就是专程来告诉你……哪儿是私部!它在这儿,在那儿!” 

  我在他早年摸我的地方,“回敬”了他。 

  我十分用力地摸了他! 

  T这个时候,表情惊讶,神态复杂。 

  当我想平息自己身体内部莫名的紧张和激动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其实站立在T先生面前纹丝没动,我的手一直攥得很紧地垂在大腿两侧,并没有抬起来过,也不曾触碰过他的身体。我的两只僵紧的手,如同两块死去的石头。 

  而上边所发生的那一幕,不过是在我的想象中完成的。 

  我这时才看见,在我的脑中,此刻正有两个相互否定的人打算同时支配我,我陷在一片混乱之中。我呆呆地站在他面前,手足无措。 

  当我知道我并没有伤害着他的时候,我十分悲愤。我多么鄙视我自己!我是一个没有任何行为能力的人。一个不会还击的人。 

  然后,我猛一转身,就跑出了办公室。 

  跑出学校大门。我并没有径直回家,我一个人在大街上来来回回乱走,过来往去的人群以及橱窗琳琅的商店,我视而不见,全神贯注地沉溺在悲凉而杂乱的心思中。 

  整整一个下午,我在街上走来走去,昏黄的路灯燃亮了,晚霞默默地退到人家屋顶的后边去。所有的宏伟建筑和游艺场所全都霓虹闪烁、彩光绚烂。 

  我从来都觉得,街头小路是一种家园,当你的头脑魂无所归、无处所栖时,它就是你的旅馆;当你的亲人远离、孤寂无助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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