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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谢天谢地,不是偷钱也不是反动标语。可是,私部,私部是哪儿?
T先生在说到“私部”时,语调很特别,有一种特殊的韵味。好像这个词被涂满磷粉,被T先生一掠而过的声音的火花碰燃,使这个词从一串连贯的句子里跳跃出来,火柴头似的燃烧了一会儿。
从他的语气,我看出私部这地方是非同寻常的部位,我想,私部大概就是指“那种”地方。这么一想,我的脸又莫名其妙地烫起来。真不知道我的脸为什么这么不听我的话。
“倪拗拗,站起来!”T先生在叫,“说说你为什么脸红?”
他的这一声质疑,再一次把我推向更为极端的孤立,很多人像躲开瘟疫一样躲开我,我成了一个“带菌者”。
放学后,T先生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他判作业,让我站在一边反省。
后来,办公室里的其他人全都离开了,T老师终于停下手里舞动的红水笔。
“说说吧,”T先生的语调尽量放得柔和,看得出他并不想继续跟我过不去,他说,“你为什么脸红?”
我清了清嗓子,想了一下。
由于T先生首先做出来平和姿态,所以我打算放弃全盘的对抗情绪,而进入半抵触状态。
我说,“这件事的确与我无关。我没有看到过那些图片,不知道上边都画了什么。”
“画了人体的私部。你不知道,为什么会脸红?”
私部这个词又出现了,我再一次感觉到这个词在T先生的嘴里仿佛很烫,象含着一颗刚刚从沸水里夹出来的滚热的红枣,想急忙吞咽下去,可是又怕烫到里面去。
我犹犹豫豫,含混不清地说,“私部……是哪儿?我真的没有看到。”
“难道你不知道是哪儿?居然会脸红?”
我不再出声。
房间里沉静了一会儿,对抗的情绪又在我心里慢慢升起,我转过半边身子,打算不看他,也不再吭声。
忽然,T先生伸出手扳过我的肩,似乎有些生气了。
他把那一摞人体图片像扑克牌似的丢到我眼前,一张一张地在我眼前晃动。
“私部,难道你真的不知道?”他停了一下,然后再一次抬起他的手,“私部,就是这儿,”他在我的胸口处摸了一下,“私部就是这儿!”他又在我的大腿间摸了一下。
我向后闪了闪身,心突突乱跳,不敢出声。
T先生盯着我的脸看,神情有些焦躁不安的激动。
“倪拗拗,其实我一直很关心你,对你很好,你为什么总是和我别扭呢?”T先生的语气完全柔软起来,语重心长。有一瞬间,我甚至从他的表情中捕捉到一丝为我们的僵持而产生的苦恼。
我不出声,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了,但又落实不准,说不出来。
“拗拗,你是个大孩子了,连私部都不知道怎么行?”T先生说着,又在我的胸前和腿间摸了一下。他的手像抹了胶水,缠缠连连地拿不开。
我忽然发现别扭在哪儿了,都在他的手上,他摸了我的身体。
我的脸腾地热起来,滚烫的程度一点不亚于早晨在教室里的情形。
在—种混杂着愤怒、激奋与反抗的矛盾情绪中,我忽然想举起我的手,在他身体上的相应部位也重复一遍,说,“私部。就是这儿。私部就是那儿!”
但是,我喘了喘气,终于一动没动。
我只是在脑子里演习了一遍刚才要说和要做的。所有的动作、声音,其实是在我毫无动作的想象中完成的。
“拗拗……”T先生并不想说什么,我看出来,他只是在叫我的名字,“拗拗……”我从他的脸上看到了和解的乞求。
我拔腿就跑了。
这时,小学校里已空无一人。从后院的办公室到前院的学校大门,要经过一条狭长的南道,甬道长长的,两边是高耸的墙壁。我放轻脚步,害怕我那咚咚的脚步声使自己以为是别的人。我全神贯庄地沉溺在刚才想象中那富于冒险意昧的细枝末节当中,心里有一种报复的愤怒和恐惧。
但是,走着走着,我渐渐感到愤怒的情绪正在一步步被我丢到身后。随着我的脚步在甬道两侧光滑的墙壁间僵硬地前伸,我感到一种恐惧而神秘的快意油然而生。由于这条小道的狭窄,使这里没有“四周”,而只有“前后”。我的肩臂不时地碰在两侧林立的墙壁上,仿佛在梦中走动。所以,首先感觉到那种神秘、恐惧的快意的,不是我的眼睛,而是我的不断被碰撞的肩膀。
我忽然有了一种莫名的胜利感。
但是,这胜利感是什么,我一点也搞不清楚。
第4章 剪刀和引力
那只剪刀是一只鸟,蓄谋已久地盘踞在梳妆台上,仿佛栖息在木兰树顶。它设计了自己的动作和姿势,然后飞入我的脑中,借我的手完成了它的预想。
雨天终于过去,它是以铅灰的云间忽然裂开一道缝隙,雪亮的阳光像匕首一般猛然斜刺下来而宣告结束的。
星期日的清晨,我不用睁开眼睛,就可以看到——天晴了。
我懒在床上,不想起来。趁母亲一时还顾不上管我,我干脆就任凭自己在脑中交谈起来。
父亲一边吃早饭,一边读着报纸。他阅读的速度一定很快,我是从他的食之无味的快速咀嚼的嘴唇蠕动中,判断出这一点的。父亲强烈、专注的事业心和他性情的急躁,总是使他很难平平静静、悠闲从容地过日子。他的思维总是闪电般迅速,常人一般跟不上他,他嘴里说这句话时,他的脑子已经提前进入下一句话,或跳跃到另外一个话题里,以至于他无法把嘴里正在说的话表达清楚,这常常使他感到恼火。他从来等不及排队买东西或办什么事,如果非需要排队不可,他宁可不买那东西不办那件事。
从父亲急躁而激动的表情中,我知道父亲又要出去开会。
这时正是中国的政治局势发生巨大转折的年头,从父亲对母亲的寥寥数语中,我模模糊糊感觉到他的处境终于也因此有了好的转折。但是,外边的那些大人们的事情我还不太懂,也不关心。外界与我无关。我关心的只是外边的大的转机并没有给我家里的气氛带来多少转机。这使我依然不愉快。
母亲这时在房间里擦擦这、弄弄那,转来转去做着手里的事情。
我躺在自己的床上,从下向上也斜着目光,看到家里的窗子敞开着,远处天际遥远的铁锈红色似乎散发着断断续续的呼吸声,那是我所生活的这座城市——P城庞大而沉重的呼吸。那气息在房间里弥漫,填充着我的肺腑,它像灰色而肮脏的时间一样,永远紧贴着善良的人们的手臂默默地溜走、滑过。
父亲正夹起皮包往门外走,一边走一边说,“拗拗只会睡懒觉,连话也不会说。将来只配找一份哑巴的工作。”
母亲说,“她还没完全长大呢。”
父亲说,“还要多大才算长大?你这么宠她,还教她和我作对,有什么好处?”
“你自己和拗拗弄不好,怎么是我教的?你和所有的人都搞不好关系,连狗都和你作对。”母亲把话还击回去。
父亲用力摔了一下房门,离开了家。
我感到高兴,今天又可以单独与母亲在家里了,不用去上学,也不用听父亲发脾气。我躺在床上,似乎看到了院子外边那辆黑色的小汽车,它稳稳地卧在木门外,等待着父亲的脚步声。然后,它自动地打开一扇车门。仿佛是一只残缺了一侧翅膀的巨鹰,忽扇着一个翅膀,等待我父亲钻进它的身体后,从早晨八点钟的阳光里启程。
……可是,不知为什么,一眨眼的工夫,那辆小汽车就变成了一辆气喘吁吁的警车,我父亲一晃,就成了一个身穿褐色囚衣的囚犯,他的手脚都被镣铐紧紧束缚着,他正在用他的犟脾气拼命挣脱,可是他依然被那辆警车拉走了。拉到一个永远也不能回家的地方去了……
我一个惊醒,从似睡非睡的糊涂梦中清楚过来。这时,父亲已经人影不见,离开家去开会了。
我继续自己脑中的无声的影片,这个习惯使我可以避开喧嚣的人群、甚至避开我的母亲而不感到寂寞。
同时,这个习惯,也使我像一个真正的带菌者,主动地渴望避开人群,独自沉浸在自己的心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