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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路灯-第8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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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日夜间,慧娘昏昏沉沉睡去。睁开眼时,只见冰梅在灯下流泪。叫了一声冰梅,冰梅急把眼泪拭干,笑嘻嘻道:“是要茶么?”捧过茶来,慧娘吃了两三口。慧娘道:“兴官哩?”冰梅道:“在床东头睡了。”慧娘道:“你先哭什么?”
  冰梅笑嘻嘻道:“我没哭。”慧娘道:“我已看的明白了。”冰梅笑道:“我是灰迷了眼,眼酸,揉的流出泪来。”慧娘道:“你没哭也罢。你听我对你说,我这病多不过两三天光景,不能成了。”冰梅道:“全不妨事,且宽心。”慧娘道:“我想和你说会话儿,我死后,你头一件,照管奶奶茶饭。奶奶渐渐年纪大了,靠不得别人。第二件,你大叔是个没主意的人,被人引诱坏了。我死之后,你趁他喜时劝他,只休教他恼了,男人家性情,若是恼了,不惟改不成。还说你激着他,他一发要做哩。你的身份微,我也替你想过,就不劝他也罢。第三件,你一定留心兴官读书。十分到那没吃穿的时候,也只得罢休;少有一碗饭吃,万万休耽搁了读书。还有一宗话,若是他爹再娶上来,你要看他的性情,性情儿好,要你让他;性情儿不好,也要你让他,未必不如咱两个这样好。”只这句话,直把冰梅说的泪如檐下溜水,没有点儿滴的,再不能抬起头来。慧娘又道:“我死后,你也休要想我。我到咱家,不能发送爷爷入土,不能伺候奶奶,倒叫奶奶伺候我。且闪了自己爹娘。这个不孝,就是阴曹地府下,也自心不安。”话未毕,兴官转身醒了,慧娘道:“你抱他起来,我再看一遍儿。”冰梅叫兴官儿:“娘叫你哩。”兴官揉着眼起来,便爬到床西头。慧娘道:“好孩子,只是将来长大了,记不清我。”冰梅道:“兴官,与娘作揖儿。”慧娘道:“休叫如此,一发叫我心如刀搅一般。我说的话多了,喘的慌,你还放下我睡罢。”冰梅扶慧娘躺下,又把兴官抱着睡到床东头。
  到了次日早晨,慧娘已是气息奄奄,十分不好。冰梅告于王氏。王氏慌了,着德喜儿往盛宅叫谭绍闻,着双庆儿请孔耘轩。谭绍闻在盛宅清晨起来,正与昆班教师及新学戏的生旦角儿在东书房调平仄,正土音,分别清平浊平清上浊上的声韵。
  德喜儿急切不得见面。及见面时,日已三竿。谭绍闻闻信急归,孔耘轩夫妇已到多时。孔耘轩一向不喜女婿所为,不曾多到谭宅,今日女儿将死,只得前来诀别。慧娘猛睁开眼,看见父亲在床边坐了一个杌子,把那瘦如麻秆的胳膊强伸出来,捞住父亲的手,只叫得一声:“爹呀!”后气跟不上,再不能多说一句话儿,眼中也流不出泪来,只见面上有恸纹而已。孔耘轩低头流泪。孔夫人再欲问时,慧娘星眸圆睁,少迟一个时辰,竟辞世而去。
  绍闻也不料慧娘今日即死。到家时,外父外母围着病榻,自己也觉无趣。慧娘绝气,合家大哭。绍闻夫妇之情,也不免大恸起来。
  大家哭罢时,孔耘轩向王氏与谭绍闻道:“亲家母,姑爷,小女自到府上,不曾与府上做一点儿事,今日反坑累人,想是府上少欠这个福薄丫头。棺木装殓,一切俱听府上尊便,不必从厚,只遮住身体,便算便宜了他。”王氏哭道:“我可也是不肯呀,这娃儿才是孝顺哩,我如何忘得他?”说罢又大哭起来。孔耘轩挥泪道:“我回去罢。叫拙内在此看着收殓,也是他母女之情。”谭绍闻道:“外父少留片刻何如?”耘轩道:“我在此难以闷坐,却又不便宜看入殓。我坐车回去罢。黄昏时,叫掌灯来接你外母。”出了后门,孔耘轩流泪满面,又回头看看门儿,一面上车,一面低着头大恸。
  谭绍闻也自揣平日行径,不合此老意思,只得怅然进家。
  又见冰梅抱着兴官,向隅而泣,哭了个少魂无魄。
  此下抬棺木、殓衣衾的话,不必细述。黄昏时孔缵经到来,大哭一常等的装殓后,命家人打灯笼,将孔夫人接回。
  谭绍闻觉得王中不在家,诸事都没个头绪。次日一早,急差人往南乡叫王中。原来王中在南乡办理卖产还债的事体,与经纪已有成说,卖地三顷,宅院一处,买主名唤吴自知。忽闻少主母病故,顿时成了一个哑子。跌脚叹道:“败的由头来了!”
  少不得与房地行经纪,同了买主吴自知,另订进城交价日期。
  遂并来人一齐到家。王中进门,见少主母棺木,停在厅院东厢房。向前磕了一个头,不敢落下泪来。忍不住回到自己房内,大恸一阵子。叹道:“好一个贤慧的少主母,为何死得太早!”
  急揩干眼泪,出来料理丧事。
  主事的是王隆吉,办杂事的是王中。邻舍街坊,与一班同盟兄弟,都来吊唁。五日涂殡,遂把一个聪明贤淑的女子,完了一生。正是:缥缈微魂渐赴冥,喃喃细嘱那堪听,合家号哭寻常事,万古伤心一小星。

第四十八回 谭绍闻还债留尾欠 夏逢若说媒许亲相
  话说谭绍闻将孔慧娘涂殡厢房,已过了三日。只见盛宅宝剑来说道:“俺家大爷说了,谭爷近来遭际不幸,在家必是不舒坦,邀往俺宅里散心。请的还有陪客,今日要演新串的戏。小的随带有车来,就请坐上同去。”谭绍闻道:“既是你大爷费心,我身上有新服不便,待我换个衣帽何如。”王中忽到跟前道:“南乡里那个买主吴自知,同经纪来交价。还有吴自知儿子。我已让到轩上。须得大相公与他面言。”谭绍闻即向宝剑儿道:“你只回去。我现有一宗极不得已的事,扯捞住不能脱身。只管开戏,不必候我。”宝剑道:“这事王中哥尽可照应,何必谭爷亲理。前日俺家卖了一处当铺宅院,共是七千多银子,不惟俺大爷不曾与买主见面,就是这几斗银子,俺大爷也不曾见面哩。”王中道:“俺家如何比得府上,割绝血产,是一定要亲身哩。况大相公有新丧在身,也不便骤近堂戏场儿。大相公吩咐一句,叫他回去罢,省得他等着。”谭绍闻果然吩咐宝剑儿回去,自上碧草轩来会吴自知。
  到了轩中,吴自知一伙起身为礼,便让谭绍闻上座。谭绍闻道:“我是主人,那有僭客座之理。”吴自知仍自推让。经纪道:“坐下罢,咱是客哩。”吴自知方才坐下。王中进来,吴自知又连忙起来让道:“王哥坐。”王中弯弯腰儿道:“客请坐。”绍闻见吴自知是个村愚,无可与言。”心中又想着盛宅,便出来叫王中,低声道:“这是那里一个乡瓜子,起来欠去的,厌恶人。并不像个财主腔儿,难说他会有银子么?”王中道:“大相公不知,是咱只卖三千两,所以他只买三顷地、一处宅院。若是要一万两万,他也不费周章哩。南乡有名大财主吴自知,咱城中许多客商家,行常问他出息揭债哩。”谭绍闻道:“这宗交易,你与他成了罢,我实实不能见那个腔儿。我心里闷,回家去睡睡儿。叫双庆、德喜您三个过银子,事完时,只把卖地文契拿到家中,我画个押儿就是。”王中欲再挽留,谭绍闻已自回家中。
  王中也自恃心中无他,遂与吴自知成了交易。这些敲天平、立文券之事,不必细述。王中到家,仍自请谭绍闻到了轩上,验了包封,押了文券。吴自知作别,到了门口旁边,取了他的粪筐、粪叉,其子背着盛银子口袋。王中道:“吴大哥太不像了。”吴自知道:“圣人爷书上说过,万石君拾粪。”一拱而别。经纪另订日期清边界、正基址,这也不必再说。
  王中回到轩上,与德喜、双庆、邓祥包了三毡包银,到楼上交王氏收了。王中便说请客还债之事,王氏道:“卖了地土,银子也叫在家暖暖儿,何必恁急。”王中道:“事不宜迟。银子在家一天,包内不能长一分一厘,人家账上会长,管着许多利钱哩。”谭绍闻道:“你说的是,目下就写帖儿。”王中随着谭绍闻到了轩上,开了书柜,取出帖儿,谭绍闻写了,王中即刻抱定护书匣儿,各处投递。晚间自然预备席面。
  到了次日,双庆、德喜轩上洒扫,揩抹桌椅。傍午时,来的是隆泰号孟嵩龄,吉昌号邓吉士、景卿云,当铺宋绍祁,绸缎店丁丹丛,海味铺陆肃瞻,煤炭厂郭怀玉等。此中也有欠揭债的,也有欠借债的,也有欠货债的,也有请来陪光的。一齐都到了碧草轩。谭绍闻谢了前日光吊,众客谢了目下叨扰,为礼坐下。孟嵩龄道:“今日谭爷有召,叫小弟辈却了不恭,领扰自愧。”谭绍闻道:“杯酒闲谈,聊以叙阔。”邓吉士道:“当年老太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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