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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尔扎克与中国小裁缝-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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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厨房。病人的床边,就在便盆、在挂着输液瓶的三脚架旁边,满地杂七杂八地堆放着饭锅、菜锅、切菜板、鸡蛋、蔬菜、酱油瓶、醋瓶、盐罐,一派乱糟糟的景象。在这一午饭时分,有些人正俯身在冒着烟的热锅上,把筷子探进锅里,搅和着面条;另一些人则在炒鸡蛋,鸡蛋在热油里劈里啪啦地乱响一气。
              这一背景把我弄糊涂了。我不知道,在一个县医院里竟然会没有食堂,病人们不得不自己动手解决吃饭问题,而他们自己还是患了病的住院者,行动根本就不太方便,更不用说,还有一些病人是手脚受了伤的,甚至还是肢残者、畸形者。这些小丑般的厨师展现出一派纷杂喧闹、乱七八糟的景象,他们身上花里胡哨地捆绑着红色的、绿色的和黑色的石膏,好些地方的绷带也散了,在滚水锅冒出的蒸汽中飘荡着。
              在一个放了六张床的病房中,我找到了濒死的牧师。他在输液,身边围着他的两个儿子和两个儿媳妇,都是四十来岁的年纪,还有一个老妇人,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在一只煤油炉上为他做饭。我悄悄来到她的身边,蹲了下来。“你是他的妻子吗?”我问她。她点了点头表示没错。她的手颤抖得厉害,都快拿不住鸡蛋了,我赶紧从她手中接过鸡蛋,替她把它们打碎了。
              她的两个儿子,都穿着蓝色的中山装,扣子一直扣到领口,一脸严峻的神色,看来像是当干部的,或者像是殡仪馆的职工,然而,他们的举止却像是记者,全神贯注地伺弄着一个很旧的录音机,它吱吱扭扭地转着,好像生了锈似的,黄色的漆皮已经斑驳成了鳞片。
              突然,一个尖利的、震耳欲聋的声音从录音机中传出,像一声警报,回荡在病房中,差一点把正在各自病床上吃饭的其他病人的饭碗从手中震落。
              小儿子终于掐灭了这一声魔鬼般的噪音,这时,他的兄长把一个麦克风伸到老牧师的嘴唇边。
              “爸爸,你说几句话吧。”大儿子在求他。
              牧师满头银白色的头发几乎已经掉光,他的脸变得几乎认不出来了。他瘦得那么厉害,简直就只剩下了一张皮包着一副骨头架。薄得跟纸一样的一张皮,蜡黄蜡黄,死气沉沉。他的身体,以前曾是那么强壮,现在却已经彻底萎缩。他蜷缩在被子底下,与痛苦顽强地搏斗着,终于,他好不容易睁开了沉重的眼皮。这一生命的信号令他周围的家人惊喜交加。麦克风又伸到了他的嘴边。录音机里的磁带也开始转动起来,发出一种碎玻璃踩在皮靴底下似的刺啦刺啦声。
              “爸爸,再使一点儿劲,”儿子说,“我们这是最后一次来给你录音,你就给孙儿们说些啥子吧。”
              “要是你能念一段毛主席语录,那就再好也不过了。一个简短的句子,或者,一句革命口号也成,来吧!孩子们将会晓得,他们的爷爷不再是一个反动分子,他的思想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儿子大声说着,仿佛他现在变成了一个录音师。
              一阵微微的颤抖掠过了牧师的嘴唇,几乎难以发现,但是他的嗫嚅却听不见。在一分钟期间,他不知在喃喃地说着什么,反正谁都听不明白。即便连那个老妇人,她也承认听不懂他的话。
              然后,他又昏迷过去。


            42.用巴尔扎克找到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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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大儿子倒回了磁带,全家人又一次听着这神秘的信息。
              “这是拉丁语,”大儿子说道,“他在用拉丁语做他最终的祈祷。”
              “这才是他。”老妇人说着,用一块手绢轻轻地擦着老牧师被汗水浸湿了的额头。我站起身来,一言不发,朝门口走去。就在这一时刻,出于纯粹的偶然,我突然发现了那 

            个妇产科医生的身影,他穿着白大褂,从门口走过,恰如一次菩萨显灵。就像在电影的慢镜头中那样,我看到他最后吸了一口烟头,然后,慢悠悠地把烟从嘴里吐出,扔掉烟蒂,消失了。
              我急忙穿越病房,撞翻了一只酱油瓶,被地上一只空锅绊了一脚。这一眨眼工夫的耽误实在是要命,等我冲到走廊中时,已经太晚了,医生早就不在那里了。
              我挨着门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寻找他,见人便问有没有见到那个医生。最后,一个病人用手指头给我指了指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
              “我看见他走进了那里,那个单人病房。听说,那里头送进来一个工人,是红旗机械厂的,被机器切掉了五根手指头。”
              走近那个房间时,我听到一个男人痛苦的号叫声,尽管房门紧闭着,那哭叫声还是传了出来。我轻轻地推了一下房门,门毫无抵抗就悄悄地开了,一点儿声响都没有。
              医生正在给受伤的工人包扎,那工人坐在床上,脖子挺得僵僵的,脑袋向后仰着,靠在墙上。这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光着上身,肌肉发达,脸色黧黑,脖子粗壮。我走进了房间,把门在身后关上。他那血淋淋的手只包了薄薄的一层纱布,白色的纱线上满是鲜红的血,血一滴一滴地流下来,落在放在床边地上的一只搪瓷盆里,滴答滴答的流血声混杂在他的呻吟中,像是一座走得不稳的挂钟发出的声音。
              医生满脸倦容,失眠引起的,就像我上一次在门诊室里看到他时那样,但是,他已经不那么漠然,不那么“遥不可及”了。他展开一大卷纱布,为工人包扎着受伤的手,一点儿都没有注意到我的在场。我的羊皮袄对他不产生任何的效果,因为他不得不专心致志地忙于紧急处理。
              我从衣兜里掏出一支香烟,点燃。然后,我走近病床,以一种几乎可说是潇洒大方的动作,把那支香烟——我仿佛把它看成我那个小裁缝朋友可能的救星——塞到医生的嘴里,不,是塞到他的双唇之间。他朝我看了一眼,什么话都没有说,一边继续包扎着,一边吸着烟。我又点燃了另一支香烟,把它递给受伤者,他用他的右手接过。
              “帮我一下,”医生对我说,并递给我一段纱布的头,“把它捏紧了。”
              我们分别站在床的两边,把纱布朝自己这边拉紧,这架势就像是两个人正在用一根绳子捆扎什么行李。
              流血减慢了,受伤者不再呻吟。那支香烟落在地上,他突然就睡着了,医生说,麻醉开始起作用了。
              “你是哪一个?”他问我,一边问,一边不停地为那只手包扎上纱布。
              “我是在省医院工作的一个医生的儿子,”我对他说,“不过,他现在已经不在那里工作了。”
              “他叫啥名字?”
              我本来想告诉他阿罗的父亲的姓名,但是,我父亲的姓名早已脱口而出。接下来的,是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我感觉到,他不仅认识我的父亲,而且还知道他的政治挫折。
              “你找我想要做啥子?”他问我。
              “是我的妹妹……她遇上了一个麻烦……月经有些问题,有几个月没来月经了。”“这是不可能的。”他冷冷地对我说。
              “为啥?”
              “你父亲没有女儿。你走吧,你这个撒谎的人!”
              说这最后两句话时,他并没有高声地嚷嚷,也没有用手指头指着门口,但是,我能看出来,他真的是生气了;他真该把烟头扔到我的脸上。
              我的脸一下子羞得通红,走了几步之后,我朝他转过身子,我听到自己对他说:
              “我建议我们来一个交易:假如你能帮助我的朋友,她将会感激你一辈子,我还会给你一本巴尔扎克的书。”
              突然听到巴尔扎克的名字,他的心里感到了多大的震惊啊!因为眼下这一时刻,他正在县医院,在这个偏僻的地方,在这个离巴尔扎克的世界那么遥远的地方,为一只受伤的手做包扎。经过一段长时间的犹疑之后,他终于开口说话了。
              “我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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