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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蕣抬起手,手起剑落。
“叮”一声打在他的剑上,朝蕣猛然回头,未见人影已闻人声,一阵古怪震动耳膜的笑声自远而近。
朝颜腰上一紧,马儿被背上忽然沉起来的重量压得一声嘶鸣,前蹄高高扬起,被人勒紧了缰绳一阵“吁”声才勉强勒住。
“打扰两位叙旧实属不该,但我远远看着看得实在心焦,我手下的一众将士也等得心急。所以没能再等,望这位……将军谅解谅解。”
“将军”二字他说得勉强,朝颜猛抬头就见马晋冲一脸吊儿郎当嬉皮笑脸的,挣了两下挣不开怒道,“下去!”
“哎——”马晋冲不可置信地瞪着她,“我是来救你的,就算不说谢,态度也该稍稍好些吧?”
朝颜抬起腿向后一蹬,马晋冲似乎早料到,横过腿去将她的腿压住,蹬住被她甩开了的马蹬子,扭过头去,“这次可不能听你的了……”又低低地嘟囔了几句什么,提拎马缰猛力向后带,大呼“放箭”,迅速拉开同朝蕣的距离回奔。
下马的时候马晋冲才惊觉朝颜一直没说话低垂着脸,他使劲抬起她的下巴,被她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人向来坚定无比又清淡如霜的神情此刻无比沮丧,双目赤红。
马晋冲嘴巴哆嗦了一下,轻声喊,“朝颜……”
猛地摔开马晋冲的手,她怒气冲冲地走回营地,没有功夫去追赶她,马晋冲上马提枪下令进攻,这最后一仗,他势必要抢功了。
马晋冲带来的都是精兵,他亲自操练多年训练有素的北朔边防军队,体力和武功都远在西陌女兵之上,人数虽不多,但以一当十绝无虚夸。
等到朝蕣看清冲过来的并非朝颜,而是那个北朔少将,嘴边的冷笑越发扩大,他的剑不能抵挡马晋冲的长枪,几十招后露了败象,而马晋冲似乎故意逗弄他,先挑开他的铠甲,又挑飞他的头盔,长枪在空中得意地打了几个转。马晋冲灿灿生辉地笑起来,“你若肯下马认输,好好给爷爷磕几个头,我就不和你玩儿了。”
朝蕣眯起眼。
他的皇姐,总是有贵人相助,不似他。
从前是自己的父妃,后来是端木朝华,现在是这个马晋冲。不似他,从来是孤身一人,低头看看青锋剑,上面总有几滴血是朝颜的。此生如此,此志不悔,若刚才少说几句话,朝颜的人头恐怕早已落地。终究,连天都帮她。
见朝蕣抿着唇不说话,马晋冲的笑也冷在唇边,拇指重重扣下,五指齐齐发力,出枪神速而猛力,却不是取他性命。
挑开朝蕣的束发,泼墨的柔软长发,在血流成河的沙场上显得可笑而格格不入。
朝蕣僵了僵,茫然地垂头看柔顺地贴在马背上的头发,西陌男子从十二岁起不再剪发,他的头发何时这样长了,头发这样长的男子在西陌早已是孩子的父亲,而他,却还没有爱过什么人。
他的心,空落落的,随着手头长剑跌落于地。
这一战的结束,宣告了朝蕣的结束。
西陌前皇室第七子,贬为庶人,终身圈禁。
比朝阳还要红的贴梗海棠已经接近快要凋零的时候,所以开得无比灿烂,花就是这样的东西,在颓败毁灭之前,才会将生命全部释放。最灿烂,也即是离死亡最近的时刻。
守卫探进一双眼从月洞门向内瞥,曾经的皇子坐在树下,一袭粗布青衣,没有束起的长发瘫在长椅上。她听见自己喉咙里“咕隆”的声音,磕巴磕巴嘴唇,随着那人睇过来的一线懒洋洋的目光,手中的枪掉在地上,好大一声儿。
“你在做什么!”另一名守卫大声喝道,忽而压低声音替她捡起兵器,塞进她手中拽着她的胳膊将她拉出门外去。
声音隐隐传来,“这里头关着的最会那狐媚妖术,你难道没听过,先帝的苏贵夫,就是那个东夷来的奴隶,曾是最得宠的皇侧夫。”闷闷的击打声,紧接着又传来说话声,“先帝何等人物,尚且不能抵挡东夷人的狐媚术法,更别说你了。没事儿别在门口东张西望,什么时候把人弄丢了,小心咱们的脑袋。”
沉默了一会儿,弱弱的声音道,“我只是看一眼,他怪可怜的。”
“等你的脑袋落地,看谁来可怜你。我可不会同情你半分,别怪我没告诉你……你知道,总督大人,那几个皇姐皇妹,都是为何被流放的流放,失踪的失踪……”神神秘秘地低哑了嗓音,似乎院内的人就听不到了,“都是因为,对这个七皇子,动手动脚。后来不知怎么的,神智就有了问题,脑袋不清醒犯了谋逆的大罪。”
咳嗽声突兀地响起,门外的声音倏一下停住,没有再响起。
这天夜里正逢好月,朝蕣遣走还留在身边伺候的两个下人,弓着身子在院子里寻了半天,口中念念有词——
“一,二,三,四……”
“六。”
朝蕣抬起头,冷飕飕地瞟一眼来人,将手袖在宽大的广袖中,冷漠地看着朝颜弓身下去,弄脏她温润干净的手,尊贵无比的牡丹华服上也沾染了尘土。
等她举起从树根旁挖出来的酒坛子,指缝里已经全是泥,指甲里也是。她看看朝蕣,又看看琉御殿前的石桌凳,问他,“我就坐在那里,成吗?”
朝蕣讽刺地咳一声,“要不是皇姐大发慈悲,我哪来的资格住在总督府,整个总督府都是你的,何况是我这一间,偏得不能再偏的偏房。”也曾是偏得不能再偏的偏殿。
似乎听不到他说什么,朝颜捧着酒坛坐到桌前,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对朝蕣道,“过来。”
他早已不似年少时单薄矮小的身躯震了震,嘲弄的神情越浓,款款踱步过去,坐到朝颜对面,冷眼瞧她拍开泥封,将颜色淡薄的唇印在上面,咕噜一口喝下去以后长长吐出一口白气。
酒香就借着她的呼吸,窜进他的鼻腔里。
她把酒递给他,觉得冷一般地耸肩缩脖,“我还以为你一定不会舍得,苏皇父酿的最后一坛酒,不想这么巧。”
朝蕣看看酒坛,刻意借着朝颜喝过的湿漉漉的唇印子贴上去,淡淡一丝若有还无的温度,青梅的香气在寒峭入骨的夜里,刺激得他一颤,让酒在口中打了个转,他才狠狠咽下去,冷淡地说,“我还有什么舍不得的,人之将死,没有什么是舍不得的。”
朝颜直直盯向他,“你不会死,我已向北朔皇帝请旨,他答应我不杀你。”
“那是他的事。”朝蕣轻飘飘地道,“生是我不能决定的,可死,我还是能说什么就算什么。”他意味深长地歪着脑袋瞧朝颜,见她唇角抽搐一下,忍不住笑,“皇姐害怕?”
“我不会让你死。”说着强忍胸中怒气,扭头不去看他。
静默里只听得到朝蕣吞咽的声音,从声音里分辨,他喝了两口,嘴唇哆哆嗦嗦。
“我……”好不容易吐出来一个字,朝颜胸中有一股奇怪的冲动顺着肠子顺着喉管往上在窜动,“我承诺过苏皇父,会护佑你。”
朝蕣的脖子别扭地曲着,目光怪异,“我以为皇姐早就忘记了,况且听过那话,还活着的人,也只剩下了皇姐。当年伺候过父妃的人,不是都在皇姐登基后一个个死了吗?”
“他们知道得太多。”
朝蕣似笑非笑,“皇姐做事向来考虑周全,心力在众多姐妹里也是数一数二。”
急切地打断朝蕣的话,朝颜抢过酒坛恶狠狠喝一口又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害你。”
“啊……我知道,你从来没想过害我,比起我的皇姐皇妹们,至少我现在还好端端活着,吃肉喝酒,我比她们可不是好太多。”
他始终带着讽刺的语气,让朝颜重重将酒坛往桌上一放,她瞪着他,“小七……”
声音又变得凄凄,“小七……你不知道我有多难。”
仍旧讽刺,“我知道,皇姐是西陌君主,要顾虑的太多。何况生为男子,天生就是要委身给女子的,皇姐自是没有插手的理由。没有像别的姐姐妹妹们一样,已是对我莫大的庇护。何况,你还将大姐四姐六姐暗中赐死在流放途中,别的皇姐皇妹再也不敢反抗。”他拖慢了声调,寒森森的地露出白牙,“起码再也没有人敢在后宫对我动手动脚。”
“你闭嘴!”朝颜忽然喝道。
“怎么?”
“不许说。”
“皇姐不敢听?皇姐不是一直都在看吗,那些躲在暗处的,有多少双皇姐的眼睛。”朝蕣放低的声音毛森森爬上朝颜的背脊。
朝颜紧紧闭着眼,扒住酒坛喝下一大口,苏皇父酿的酒,朝蕣六岁生辰时候的礼物,她陪着朝蕣一起将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