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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第12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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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缺躺在竹躺椅上,看着湛蓝的天空,想着很多事情。

当年离开渭城之前,他对马将军说:你不要老、不要死,等我孝敬,离开渭城的时候,他对全城的老少爷们儿说,如果此去混不出人样儿,他就不回来了,现在他已经混到了这个世界最巅峰的位置,终于有脸回来了,却晚了。

金帐王庭和唐国之间的这场战争,注定将会改写整个人间的局势,但对他来说这场战争其实是另一件事情,与天下无关,只与渭城有关。

他要把渭城夺回来,他要替渭城出气,同时,他要在渭城找个人。

时间就在竹躺椅上缓慢流逝,到了数日之后。

小院对面的溪畔传来蹄声,渐缓,接着有口令对照之声。

司徒依兰微微点头,回应着唐军的行礼,走到小院对面的营帐里,将坐骑交给一名亲兵,然后望着对面的小院说道:“怎么说?”

一名参将摇了摇头,说道:“他坚持。”

司徒依兰沉默片刻后说道:“多少俘虏?”

参将说道:“七城寨四周,还有些小的战斗,但基本局面已定,现在被控制住的,如果算上奴隶和妇人孩童,至少有四十余万……”

司徒依兰的眉头微微挑起,说道:“即便如此,他还坚持?”

参将沉默不语,看来,对于院中人的坚持,其实他并没有太多意见。

司徒依兰看着不远处的小院,沉默片刻后走了过去。

“这是屠杀。”

她看着竹躺椅上的宁缺说道,情绪很平静,但声音有些微微颤抖。

宁缺睁开眼睛,看着她说道:“你从军多年,难道没有见过屠杀?”

司徒依兰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依惯例,女子不死,过轮不死……就算是草原上最野蛮的部落,也会这样做。”

“这是很多年前,我和她住的院子,我们在这里住了很多年。”

宁缺从竹躺椅上站起身来,指着小院说道,然后他示意她跟着自己走出小院,走到城中的街道上,开始给她介绍渭城里的一砖一石,一草一木。

“这座城里的人,都是我认识的人,那年都死了,草原人攻破城门,闯进城来,拿着弯刀,见人就砍,那时节,他们可有分辨男女高矮?”

走出城门,站在草甸上,看着渭城土墙上那些有些刺目的野草,他摇了摇头,说道:“我不是要用这种事情来坚定自己的决心、说服你和别的唐将,我只是告诉你,我的决心从何而来,无论任何人,都不能阻止我的复仇。”

司徒依兰随着他的目光,望向渭城,想着这些年边塞死去的同袍和同族,心情很是挣扎,犹豫说道:“但书院……不是这样教的。”

“我说过,任何人都不能阻止我的复仇,哪怕夫子回来也是如此。”宁缺望向晚霞深处那轮刚刚显现的明月,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

最后他指着渭城土墙上那数十株野草,说道:“也许这是罪孽深重的事情,可我不在乎,我只知道,斩草就一定要除根,不然麻烦的还是我们自己。”

……

……

数日后,草原人的鲜血浸湿了整片草原。

这场战争,获胜的唐人就像在谷河外那样,坚定地执行了宁缺的意志,没有留下任何俘虏,自然也没有留下任何后患。

只是唐军的刀都变得有些钝了。

宁缺和司徒依兰再次来到渭城外的草甸上。

集营在四野的唐军,望着草甸上二人的身影,眼神里的情绪很是复杂。

那些情绪是狂热的崇拜,也是寒冷的敬畏。

身为百战雄师,渭城外的数万骑兵自然杀过很多人,也见过草原上所谓屠族的恐怖画面,但他们从未见过这样杀人的。

整片草原,仿佛都被血水浇灌了一遍,到处都是刺鼻的血腥味,闻着味道而来的蚊蝇,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嗡鸣声。

如果不是有阵师布阵,唐军根本没有办法在这里驻扎下去。

然而阵法可以隔绝蚊蝇,可以淡化血腥味,却没有办法隔阻视线。

在渭城北方数十里外,那片平坦的原野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座小山,因为距离太远,看不真切,小山在晨光里明亮着。

唐军们都知道,那座小山是什么。

他们每每望向那座小山,都会觉得有些寒冷。

那是座用草原人的人头堆起来的小山。

宁缺站在草甸上,看着远处那座人头山,神情很平静,没有畏惧,没有害怕,也没有那种变态的狂热,对他来说,这只是一件必须做的事情。

“当年我在草原的绰号是梳碧湖的砍柴人。”

他望着莽莽的原野,缓声说道:“无论马贼还是王庭的骑兵,都怕我带出去的骑兵小队,因为……我真的很能杀人。”

司徒依兰没有说话,这些天,她已经有些麻木了。

宁缺继续说道:“在长安城的时候,我就对别人说过,以往这个世界没有太多机会看到我杀人,以后会有很多机会。”

司徒依兰看着他的侧脸,说道:“我希望以后永远也不要再有这种机会。”

宁缺想了想,说道:“我也希望如此,但那要看这个世界能不能配合。”

第八十二章 符与树与桥及上面系着的人

司徒依兰在心里叹息一声,与他告别,牵着坐骑向草甸下方走去。

七城寨的战事已经告终,肃清战场的工作也基本完成,她现在要率领骑兵继续深入草原,跟着徐迟的脚步,对金帐做出最后的攻击。

战争已经结束,杀人才刚刚开始。

她希望这个世界不要再给宁缺这种机会,自己却不得不继续杀人。

牵着坐骑走到草甸下,她忍不住回头望去,只见朝阳正在升起,宁缺便站在朝阳里,身体的边缘泛着金光,看着有些神圣的感觉。

如果她有机会在宋国都城看到叶苏成圣的画面,或许会把两者联系在一起,只不过与叶苏不同,宁缺站在光明里,把自己站成了一片阴影。

他有些暗淡,不容易被看清楚。

司徒依兰忽然很同情他。

数十万人因为他的一句话死去,他却表现得如此平静,毫不在意——因为他没有找到桑桑,他对这个世界已无爱憎,这种人自然是最可怕的,但这种人,何尝不是最可怜的,他为什么而活着呢?

唐军启程,渭城再次变得安静下来。

没有阵师的隔绝,无数只蚊蝇发出的恐怖嗡鸣声,像风雷一般回荡在天地间,偶有阴云蔽日,云下有数百只秃鹫发着难听的叫声飞了过来。

宁缺不在意这些。他这辈子没有看过这么多尸体与血,但像这样程度的凄惨恐怖画面,他已经看过太多太多,多到生厌。

他走到满是血腥味的荒原里,低头看着脚下那些被血凝成乱团的野草,看着那些被血凝成结块的土壤,一路行走一路沉思,直到走到那座人头山前。

沉思静观,不是感慨,而是在细细感知其间的气息——金帐国师那座强大的血祭阵法,给了他一些提示,原来人间的力量,并不仅仅来自活着的人,也来自死去的人,他想要运用这些力量,需要怎么做?

被血水浸泡的原野,被踩出很多足迹,啪啪声里,脚印里积着极浅的血水,极浓的腥意,极多的怨念,直至形成一道清晰的痕迹。

宁缺在原野上走了整整三天时间,留下很多足迹。

如果此时有人坐在云端,往下方的草原望去,应该能看到一幅很复杂的图案,那幅图案以渭城为中心,以那座人头山为死穴,以漫漫数十里方圆的血染荒野为幕布,以他的脚印为线条,复杂得令人难以想象。

这幅图案是座极复杂的阵,或者说,是一道极大的符。

然后他离开渭城,去了开平。这一次他静观的时间短了些,也只走了一天,因为他已经变得熟练了很多。接着,他又去了渠城,直到把七城寨全部走了一遍,于是七城寨外都有了一座极复杂的血阵。

如果在天空往地面看的那个人飞得更高远些,应该能看到这七座复杂的血阵就像是七个墨点,联成了一道直线。

那道线很潦草,很随意,不像是一道完整的笔画,更像是一道笔画的开端。

七座极复杂的大阵,只是墨点,七阵联成的直线,只是一道笔画的开端,那么这道笔画如果写完整了,会有多长?会有多壮阔?

在宁缺写出这道笔画之前,永远没有人知道。

……

……

布置完这七座大阵后,宁缺回到渭城。

渭城依然静寂,只有大黑马与那道破辇在等着他。

大黑马走到他身前,没有流露出久别重逢的喜悦,因为它清晰地感觉到了宁缺的疲惫、感知到了他真实的想法,于是低下头去。

宁缺伸手,轻轻抚摸它的脖颈。

不是他在安慰它,而是它在用这种方式安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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