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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海边的卡夫卡 ·txt-第8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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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田从椅子上静静立起,走到佐伯的写字台前,把自己硬实的晒黑的手重叠在佐伯那置于文件上的手上;并以侧耳静听什么的姿势把那里的温煦转移到自己的手心。
    “佐伯女士,”
    “嗯?”
    “中田我多少明白些了。”
    “明白什么了?”
    “明白回忆是怎样一种东西了。我可以通过您的手感觉出来。”
    佐伯微微一笑:“那就好。”
    中田把自己的手久久重叠在她手上。不久佐伯闭目合眼,静静地沉浸让身体到回忆中。那里面已不再有痛楚,有人把痛楚彻底吮吸一空。圆圈重新圆满无缺。她打开远方房间的门,看见墙壁上有两个和音像壁虎一样安睡着,遂用指尖轻碰那两只壁虎。指尖可以感觉出它们恬适的睡眠。微风徐来,古旧的窗帘不时随之摇曵,摇得意味深长,宛如某种比喻。她身穿裙摆很长的蓝色衣裳;那是她很早以前在哪里穿过的长裙。移步时裙摆微微有声。窗外有沙滩;可以听见涛声;也能听见人语。风中挟带着海潮的气息。季节是夏天。季节永远是夏天。空中飘浮着几方轮廓清晰的小小的白云。
    中田抱着三本原稿文件夹走下楼梯。大岛正坐在借阅台里同阅览者说话;看见中田从楼梯下来,微微漾出了笑意。中田礼貌地点了下头。大岛继续说话。星野在阅览室专心看书。
    星野把书放在桌上,抬眼看着中田:“噢,时间够长的了,这回事情完了?”
    “完了,中田我在这里的事已经结束。如果您可以的话,我想差不多该回去了。”
    “啊,我可以了。书差不多看完了。贝多芬已经死了,正在举行葬礼。盛大的葬礼,两万五千名维也纳市民加入送葬队伍,学校停课。”
    “星野君,”
    “什么?”
    “往下还有一个——只一个了——请求。”
    “说好了。”
    “想找个地方把这个烧掉。”
    星野看着中田抱的文件夹:“唔,量可相当不少啊!这么大的量,不好在附近一点儿一点儿烧,得找个宽阔的河滩什么的。”
    “星野君,”
    “嗯?”
    “那么就去河滩吧。”
    “多问一遍也许犯傻——那东西莫非非常重要?不能‘通’一声随便扔去什么地方?”
    “不能啊,星野君。东西非常重要。必须烧掉,必须化成烟升上天空,必须有始有终。”
    星野站起来,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明白了,咱两人这就去找河滩。哪里有倒是不知道,不过耐心去找,一两片河滩四国想必也会有的。”
    忙了一下午,很少这么忙。来了很多阅览者,有几人问得很有专业性。大岛忙着回答和查找要求阅览的资料。有几项必须用电脑检索;平时可以请佐伯帮忙,但今天看样子不行。这个那个事情使得他几次离开座位,连中田回去都没察觉。忙完一阵子环视四周;发现两人已不在阅览室,大岛便上楼梯去佐伯的办公室。门罕见地关着;他短促地敲了两下;等候片刻;但无回音。又敲了一次。“佐伯,”他从门外招呼道,“不要紧吗?”
    仍无回音。
    大岛轻轻转动球形拉手,没有上锁。他把门打开一条缝往里窥看;见佐伯伏在写字台上,头发垂在前面挡住了脸。大岛略一踌躇。也可能仅仅是累了打盹;可他从未见过佐伯午睡;她不是工作中打盹那一类型的人。大岛进房间走到桌前,弯腰在耳边呼唤佐伯的名字。没有反应。他用手碰了碰佐伯的肩,拉起她的手腕把手指按在上面。没有脉搏。肌肤虽然还有余温,但已十分微弱,似有若无。
    他撩起佐伯的头发看她的面庞。两眼微微睁开着;她不是在睡觉,而是死了;但脸上的表情十分安详,俨然做梦之人。嘴角仍淡淡地留着笑意。大岛心想,此人即使在死时也不失端庄。他放下头发,拿起写字台上的电话。
    大岛早已知晓这一天即将来临;但如此和实际成为死者的佐伯单独留在寂静的房间,他还是不知所措。他心中异常干渴。我是需要这个人的,大概需要这个人的存在来填埋自己身上的空白;他想。然而自己未能填埋这个人怀有的空白;佐伯的空白直到最后的最后都仅仅属于她一个人。
    有谁在楼下喊他的名字,好像有那样的声音传来。房门大敞四开,楼下人们匆匆往来的声响也传来了。电话铃也响了。可是大岛对一切都充耳不闻;只管坐在椅子上看着佐伯。想叫我的名字,尽管叫好了,想打电话,尽管打好了。不久,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似乎越来越近。人们很快就要赶来把她拉去哪里,永远地。他抬起左腕看表:4时35分。星期二午后的四点三十五分。必须记住这个时刻,他想,必须永远记住这个日子。
    “田村卡夫卡君,”他面对身旁的墙壁喃喃自语,“我必须把此事告诉你;当然我是说如果你还不知道的话。”


    第43章 两个等我的哨兵(上)
    扔完东西,身体轻了,我继续朝森林中前进。心思只集中在前进上。已经没必要往树干上留记号,没必要记住回程路线。我甚至不再理会四周景物。反正千篇一律;重重叠叠地耸立着的树木、密密匝匝的羊齿、下垂的常青藤、疙疙瘩瘩的树根、腐烂的落叶堆、虫子留下的干巴巴的空壳、又粘又硬的蜘蛛网,以及无数的树枝——这里的确是树枝世界。张牙舞爪的枝、互争空间的枝、巧妙藏身的枝、弯弯曲曲的枝、冥思苦索的枝、奄奄一息的枝,如此光景无休无止地重复着。只是,每重复一遍,所有一切就增加一点深度。
    我闭着嘴追寻地上的路或类似路的空间。路一直是上坡,但现在坡已不那么陡了,不至于让人气喘吁吁。路有时险些被葳蕤的羊齿和带刺的灌木丛淹没,但摸索着前行,还是可以找出模模糊糊的路来。我已不再对森林感到恐惧;森林自有其规律或大致的模式;一旦打消恐惧感,规律或模式就渐渐显现出来;我将其重复性熟记在心,使之变为自身的一部分。
    我已一无所有。刚才还小心拿在手里的黄色喷漆也罢;刚磨好的柴刀也罢;都已没了踪影。尼龙袋没背,水筒和食品没带,指南针没要。统统扔了,走一段扔一件。我想通过扔这一肉眼看得见的形式告诉森林或告诉自身;自己已变得无所畏惧,因而宁愿赤手空拳。我作为抛弃硬壳的血肉之身独自朝迷宫中央挺进,准备投身于那片空白。
    耳内一直鸣响的音乐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剩下来的唯有隐隐约约的White noise①。那好像铺在巨大的床上的没有一道摺的白色床单;我将手指放在床单上;用指尖触摸白色。白色无边无际。我腋下渗出汗来。时而可以透过高大的树枝窥见的天空已被一色灰云遮得严严实实;但没有下雨的样子。云纹丝不动,现状一成不变。高枝上的鸟们短促地叫着;传递着似乎别有意味的信号。虫们在草丛中振响预言的羽声。
    我思考空无人住的野方的家,此时大概是门窗紧闭。无所谓,就那样紧闭好了。沁入的血任其沁入好了。与我无关。我无意重新返回。在最近发生流血事件之前;那个家已有很多东西死去。不,莫如说是很多东西被杀。
    森林有时从头顶到脚下地威胁我,往我的脖子吐凉气,化作千根针扎我的皮肤,千方百计想把我作为异物排挤出去。但我对这些威胁渐渐可以应付自如了。说到底,这里的森林不外乎是我自身的一部分——不知从什么时候我开始有了这样的看法。我是在自身内部旅行,一如血液顺着血管行进。我如此目睹的是我自身的内侧,看上去是威吓的东西是我心中恐怖的回声。那里张结的蜘蛛网是我的心拉出的蜘蛛网,头上鸣叫的鸟们是我自身孵化的鸟。如此意象在我胸间产生,并扎下根来。
    ①白噪声,耳朵听得见的所有噪音。②我像被巨大的心脏的鼓动从后面推着似的在林中通道上前进。这条路通向我自身的特殊
    场所,那是编织出黑暗的光源;是催生无声的回响的场所。我力图看清那里有什么。我是为自己带来封得严严实实的重要亲笔信的密使。
    疑问。
    为什么她不爱我呢?
    难道我连被母亲爱的资格都没有吗?
    这个疑问长年累月剧烈地灼烧着我的心、撕咬着我的灵魂。我所以不被母亲爱,莫非因为我自身存在着深层问题?莫非我这个人生来就带有秽物?莫非我是为了让人们无视自已而降生的?
    母亲走前甚至没有紧紧抱我一下,只言片语都没留下。她转过脸,一声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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