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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城文选-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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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对土地有一个责任,我同它有一个关系;在这个对人世来说毫无意义的事情中,我获得了一种依靠;我好像成了地的一部分。我和树林交换呼吸和养分,我拿了它的,就必要还它,阳光和水通过它们到我的身体里来,又回归,这样的生命感受很充分。这是其一。    
    在我与天奋斗,与地奋斗之中,我把我的身体扔了出去,我的思想得到休息,同时也得到了另一个解放,就是对生命的这种处境我可以看了。我可以看自己在垒墙、搬石头,看自己在自己命运的掌心里翻跟头,照《西游记》的描述是翻得如同风车一般。一直到现在我又回到欧洲,回到世界中来,我都同时也在看。这次我安宁了,一点也不烦,无论是在伦敦还是在柏林;我知道这是一个宿命,我欣赏它。人不必选择生也不必选择死,他只须依照自己的天命走完自己的道路。


第六部分:诗·生命神明留下的痕迹(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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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这样的,我到新西兰以后的生活像是照片翻成底片,底片翻成照片那样,整翻了个个儿。我在那儿睁开眼睛就是一重重山,一重重海,就是树、草、石头这些最简单的东西,也许用十五个词就可以把周围的一切说尽了。可是我一闭上眼睛,就站到了北京的街上。这时我的现实生活好像是梦,而我的梦却是我铭心刻骨的现实生活。就是醒在梦里,睡入现实。它们一日一夜分离得清清楚楚,成为完全不相干的由冥冥抵达我的两个波段。    
    我于是写两种东西。一种东西是我醒在梦里的,比如像“满山满树都是叶子/再一看是花/再一看又是叶子/你美丽像手指/有点不好意思”这样的句子,或者“你给我看苹果/在花开的时候/远远地看/只有这一片是红的/十五只鸟在路上飞/飞过/飞不走了”,这样意象简单、明朗、清澈的,呈现洁净又感动的心境的诗。还有就是梦进中国的,关于现实的那样的句子。    
    我忽然站在北京一个我熟悉又不认识的地方,这时我想我那么多年到哪里去了?想也想不起来。    
    我知道我很大了,可又回到小学的教室里,看见同学坐在我的周围,我也坐下来,同学还是原来的样子,而我很大了,我干什么去了?好像旷了很多的课,坐在那儿有些惶然和不好意思,也不敢问,这是个奇怪的感觉。    
    又在北京了,好像已经死过了,是个魂灵还是确有知觉呢?在哪里生活过?记忆好像被洗掉了,可事情还应该留在哪里,却也是找不到了似的。这中间有一个小小的误差,你弄不清毛病出在什么地方——原来的生活一切如故,你有时不能不怀疑,这一切是安排好的,而中间有一件事,想不起来了。    
    我在梦里想这件事,醒来看,我在半夜会不开灯不睁眼睛在纸上记下梦里的字、声音或是景象,醒来看,再抄录下来。后来我把其中的一些列在一起,成了组诗《城》。 这“城”是我的名字也是北京,这里包括了我的死亡,也包括了我的观看。    
    说生活地点的改变对我有影响的话25,就是这么一个“翻拍”,其实一点儿影响也没有。我无论在什么地方,我真真切切地,只是跟我的宿命有一个关系,只是同它在做一个斗争。我的生命内部有一个很大的力量,我必须把它克服掉,以获得一个平静,一个平衡,以便让我能做我自己的事情。我是个非常极端的人,我总是试图把我的这种极端变成一个和谐的东西,我在跟这种极端做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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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咱们一个一个问题谈。你同时给我的问题太多,我就忘了。    
    第一个问题你是说有没有危机感?    
    我说一点儿都没有。为什么没有?因为我可以不写诗,我可以种二十回萝卜,直到生命结束;这跟写诗一样,可以是非常愉快的。    
    我写诗,更像是土地的现象,而不是人的现象;我欣悦诗的生长,也接受它的灭亡,接受灭亡之后的无限生机。所以我对历史、对文学的责任感就有些淡薄。我写过十几本诗,大部分没有发表,我也没有危机感,我的小孩儿跑来跑去,拿去扔进火里,也是个自然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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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换了一个地方以后,我把我自己解放出来了,也就是说我不再受任何干扰了,这时候就没有危机可言了。因为我可以完全直接、自由地面对生命本身了。    
    我说把“世界的声音关掉”,是说我去掉了一个噪音;不通英语,对我来说反是一个便利,不是不听,是听也不懂,于是自动就不听了。我在那儿可以谈《红楼梦》、唐诗,也可以种萝卜;有的书在中国是读不到的,我也可以读;我对文学和历史都无恶意,我欣赏它们,尊重它们,但并不遵守它们。所以还是那句话,一点儿危机感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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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像都不是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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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最早写诗是因为鸟对我说了话,花看见了我。这个显然是没什么社会的、人的因素的。那么我到岛上,这一点既没增加也没减少,这是使我愉快的。    
    再有你说写诗没有读者,就等于这个诗的生命不能得以完成27,那么这就不是我的事情了;我前边似已说过,写诗如同生育,对于诗人来说,重要的是写,是孕育和生产的这个过程,至于生下来以后的娃娃是“上山下乡”还是“五子登科”,我是随其自然的;生灭有命;过去我从北京到山东农村是这样,现在我从中国到新西兰也是这样。


第六部分:诗·生命神明留下的痕迹(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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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以为诗人的年龄可以是变化不定的,可以早上五十岁,晚上五岁,也可以在第二天颠倒过来。生命有自己的季节,并不受外部时间的影响;这也是艺术的美丽超越了人世兴亡的道理所在。    
    至于说到语言意象,常用的汉字只有几千个,在不同的精神情境下,它们的指向可以完全不同。《道德经》一个“道”字每使用一次,几乎内涵就有一次不同,比起现在一开篇就是好多的批评术语要简练多了,可涵义之深广却不是现代批评能够企及的。这是汉字本身“不变”的变化,也是她最为广阔优美的特性。    
    至于我,我过去使用的意象也并非都是花鸟虫鱼,八一年开始写的《布林组诗》28几乎无花无草;许多无花无草的诗只不过不能发表罢了。    
    再有,我并不喜欢选择意象,它在梦寐里到来,在我心里出现,它是什么便是什么,我不妄加更换。意象明暗皆是我的心境。我所要的就是这种自然。或进天堂,或进天国,或下地狱,或在人间恍惚,都是我的时间。    
    语言,你不管它,它自会变化,有时连我自己都会吃惊;如八五年那个声音意象“滴的里滴”的出现,就让我非常惊讶;“有个  的祖国”中“  ”的出现,对我是全然新鲜又陌生的,我并不记得它,并不认识它。一个活的东西的隐没是不可能予以摆布的,变化永远如期到来。因此说到语言意象,我没有找过,也没有这方面的危机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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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问题我刚才已经回答了。《道德经》“道”字之变幻、“花鸟虫鱼”印象之由来,再让我说我只能来回说了。我可以说前所未有的才是久已存在的,我可以说久已存在的就是前所未有的;孙悟空翻跟斗、玫瑰花开放,表现的都是同一生机,其美丽就在于可不变亦可万变,皆为本性使然,而非时装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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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先我提出我的看法,我反对使用语言。人有什么样的目的就有什么样的逻辑,你一定要写一首诗的时候你才面对语言。而语言自己到来的时候,你做的只是把它记录下来。灵悟到来的时候,它创造语言。    
    当然有时候你会碰到一些麻烦,比如我听到一个声音,在梦里——“你是一个暴行,有电的金属兰若”——“兰若”,我后来查到了这个词,它既是花名,又指寺庙;这个时候不是我确定了这个词,而是这个词到我这里来教我认识它;我原样留下这个句子,至于它有没有道理,我不以为是我可以准确回答的;我相信冥冥的震动产生万物的声音,只要在产生的一刹那是合适的,它就必有非如此不可的奥妙。    
    在这个意义上,我相信文章天成,人只是妙手得之而已;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说我反对使用语言。人如果不是非写诗不可的时候,你为什么要写呢?不写当然也就不用使用语言了。而到你非写不可的时候,即是语言到来的时候,哪里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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