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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伦-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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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谁,在恶作剧?

  握著电话柄的手忽然一软,整个电话摔落地上,发出巨大声响。
  但我没有听见,因为耳边突如其来响起很大很大的耳呜声,像一只蜜蜂停留在我耳门,不断发出尖刻的呜叫,把一切声音都盖过。

  ——父亲重伤,昏迷不醒,正在医院抢救。

  一滴血缓缓滴到地上。
  手不知何时紧握成拳,指甲把掌心划破却没有痛楚的感觉。

  我忘记了自己是如何反应过来,如何赶到医院。只记得站在医院手术室外,长长的走廊彷似没有尽头,我的眼中只馀下那亮起的红灯。
  女人坐在门外长椅,雪白的衣裙沾满斑斑血迹,她的脸上是深深惊惶和悲伤,抖颤的手向我的脸颊摸来,我假装没看见避开了,靠著洁白的墙在地上屈膝卷缩起来。

  父亲,父亲,父亲,父亲,父亲,父亲,父亲。


  灯熄了。
  像过了一个世纪,我才慢慢意识过来。
  我听不见医生说的话,只见他的嘴巴一张一合,一张一合。
  女人的表情彷佛看到世纪没日,连仅有的脸色也退得一乾二净,她掩著耳朵激动地摇头,指著满脸疲惫的医生不知道大吼什麽。

  他们像在我面前上演一幕默剧。
  耳呜声愈来愈大。
  父亲,父亲,父亲,父亲,父亲,父亲,父亲。

  父亲身上插满轮送用的喉管,脸苍白得没有血色,宛如沉睡般静静躺在置有多部医疗仪器的病房之中。我贴著透明的玻璃,喷出的气息在上面凝成一层薄薄白气,父亲的身影变得模糊。我赶紧移到另一个位置,反覆来回,直到眼睛酸涩得睁不开,才被医院的男护士架开。
  女人早已离开。
  她没有勇气留下来。
  没关系,父亲,我在。
  几天後,耳呜声渐渐减弱,头颅缠住厚厚绷带的父亲,却没有丝毫转醒的迹象。
  我回校办休学,每天都到医院守望。
  沉睡的他,像个永远贪睡的孩子。
  两人住的家,剩下我一人,二百多尺面积竟显得过份宽敞。我把日常用品装在背包,原本打算在病房外留宿,却屡次被医院的人赶走。後来把地点改在医院不远一个小公园,长椅有点硬,但总算可以与父亲靠得更近。

  父亲,你一个人躺在那儿,会寂寞的吧?

  有时候,我会在半夜惊醒,彷佛感应到父亲坐在我身边,手轻轻抚摸我的头,睁眼却发现是满身酒味的陌生人。
  公园的空气很好,比那夹小的屋子好得多。
  一个人的时候,我会想起母亲那双不甘心的死白眼。她一直待在那屋子,看著我们生活。我知道的,她死了也把父亲困禁起来。
  不怕,父亲,我来接你回家了。


17

 不怕,父亲,我来接你回家了。

 

  父亲沉睡的第一个月,女人天天到来,她总是伏在父亲身旁哭哭啼啼,眼睛肿得像核桃。
  第二个月,她已回复以往的妆容,眉宇之间又有生气。
  第三个月,她烫了新发型,淡淡香水味弥漫整个病房。
  第四个月,她匆匆而来,静看父亲片刻,接到电话後匆匆离去。
  第五个月,她已经不再出现。

  父亲父亲,那女人终於放弃了,你为什麽还在睡?
  我边替父亲抹身子,边低声问。

  你会回到我身边的,对吗?

  父亲沉睡一年终於醒来。
  他的左手手指微微一动,不到几天,便重新张开眼睛。
  世界没有因为这样变得美丽,医生之前已曾说,父亲脊椎受到严重创伤,纵醒过来双腿也会终生瘫痪,恢复无望。
  情况比他的预测更坏。
  除了脊椎,父亲头部亦深受重创,他醒来後医生检查半天,发觉父亲对右半边身子肩膀以下的肢体也失去控制能力,触感仍在,却不受他管辖。换句话说,父亲唯一可以活动只有左手,然而经过一年的昏迷时期,左手长时间欠缺运动,反应变慢,虚弱无力。
  父亲得知自己的情况後,什麽也没表示,只是轻轻对我说∶“取消休学,回去上课。”
  我摇头拒绝。
  现在已是六月,学校大考己近尾声,这一年是赶不上,不若下年开学重念罢了。反正我之前本打算跳级,现在留一年刚好打回完形。空白一年时光,我也有信心绝不落後於人。

  接下来是一段艰辛的日子。
  父亲的身体很差,伤是全好,但一切也变样了。
  支付大笔医药费和这段日子的日常开支後,一直储蓄的钱财所剩不多。父亲失去工作能力,而我还得照顾他,幸好政府有伤残津贴和救济金,才得以生活。
  对於昏迷一年的植物人再度转醒,医院一度很振奋,注意力都吸引到父亲身上。随著时间一点一点推进,父亲的身体毫无进展,医生的热情也慢慢减退。直到宣布父亲可以回家休养,定时回医院作复健运动和一般覆诊。
  父亲很不积极。
  他没有生存意欲。
  脸无表情地静听医生解说如何做,眼底却是让人心寒的冰冷。
  医生要求他慢慢张开左手五指,他只是淡淡应了句∶“动了。”然而,任何人也看出放在腿上的手分毫不动。
  相对於父亲的消极,我努力地学习如何在家中照顾他。
  抱起他的动作和技巧,了解他生活上的需要,还得每晚定时起床帮他翻身以免生褥疮。
  父亲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衰弱。
  我忍住泪把地上的呕吐物抹净。他没有食欲,时常将好不容易吃下的饭菜呕落满地。


 
18

  进食份量愈来愈少,脸色愈来愈苍白。
  我几乎寸步不离他,彷佛一眨眼,他便会停止呼吸,永远离我而去。
  半夜惊醒,恐惧得汗流浃背,只有看见他微微起伏的胸膛方略松口气。为有守候在他的床边,用几近贪婪的目光盯住他每一个细微表情,我才得以宽心。

  这种日子不但令我瘦下一整个圈,绷紧的精神状态也到临界点。
  终於,在一个晚上,当我抱起父亲打算移到轮椅吃晚饭的时候,手脚一软摔倒在地上。幸好在跌落的瞬间,我双手紧紧护著怀中的父亲,让自己的身体先触地。
  巨大的响声像告示这一摔是两个人的重量。
  背部传来阵阵痛楚,使我冷汗直冒。
  父亲本无表情的脸上出现难得的紧张,他的声音带著焦虑地喊∶“小默!”
  我牵起嘴角,免力给他一个笑容。
  看见他眼露担忧,我知道这笑脸定是比哭更难看。
  “父亲……”我一手环抱他,一手撑地尝试慢慢坐起。
  “嘎……”剧痛让我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脱口的呻吟声被我强制压下。
  “小默!你别管我,快看看有没有撞伤那儿?”
  “没、没事。”抖震的声音欠缺说服力。
  “放、下、我!”
  我装作没听见,吸一口气道∶“父亲,我们去吃饭,别让菜冷了。”忍住巨痛,想一举抱起他之时,他忽然开口∶“不吃了。”
  我怔一怔。
  “不吃了,我不想吃,也吃不下。”父亲眼中闪过痛苦、悲伤和几分难以明了的情感。
  我紧张地问∶“怎麽了?是那儿不舒服吗?胃?胸口?”
  “小默……”他微微抬眼,“我不想吃饭,以後也不想吃,你明白吗?”

  不想……
  以後也不想……
  我忍不住伸出手摸向他没有血色,苍白得可怕的脸。


  “不想吃吗?没关系。”我笑得灿烂,“我们一起不吃好了。”


19

  你想干什麽都可以,我陪你。
  父亲父亲,那麽,我们一起不吃。
  都听你的意思,好不好?

  他听到我的话立时惊慌起来。“小默!你怎可以不吃!你正在长高,听父亲说要吃饭……”
  “不会,不会,父亲不想吃,小默也不想吃了。”我笑笑口接道。
  “不行!你现在给我去吃饭!”他知道我不是在开玩笑。
  我一笑,转身离开睡房,却不是到客厅吃饭。片刻回到睡房,父亲略为惊讶地问∶“这麽快吃完了?”
  我摇摇头道∶“父亲……我明白你的意思。”说著,跪坐在他的膝前。
  “不吃饭吗?父亲其实是不想活了,对不对?”这是显然而见的事实,只是我们都刻意装作不知道,一直藏在心底。我忽然坦白说出口,有一种将已结疤却发炎的伤口生生撕裂,让其中深黄色的浓流出来。
  父亲沉默。
  我忽然从身後拿出一把小刀。
  将刀子举到半空,小刀保养得很好,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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