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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你让我在你身上靠一会儿行吗？我浑身一点劲儿都没有。肖晨向步兵伸出双手。步兵上到车里，握住肖晨的手，才发现她双手冰凉，浑身在不停地打着哆嗦。步兵有些紧张地问：你怎么了？你别这样，别太激动了。是冷吗，来我把大衣给你披上。步兵急忙把铺在副驾驶座上的军棉大衣拽过来，把肖晨紧紧地裹住。
肖晨浑身不停地抖动着，她闭上眼睛靠在步兵的身上，没有血色的嘴唇还在不停地抽搐，两条小溪一样的清泪在脸上自上而下流过。她突然睁大眼睛紧张地说：你真的是韩步兵吗？我这是在做梦吗？哥我好像快不行了。
步兵双手紧紧地围着大衣里的她，就好像这大衣里是裹着一只充足了电的螺旋桨，只要稍微一松手，这螺旋桨就会飞速的旋转起来。他也很紧张地说，我是韩步兵，是大军和海军的哥哥，也是你哥。你没做梦，是真的。
我有点怕，我这是在哪儿？她还是那样紧张，伸着脖子往车外张望着。
别怕，有我在这，你什么也别怕，闭上眼睛休息会儿就没事了。听我说，咱们这是在我的车上，只要你愿意想去哪儿都行。别怕，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敢来欺负你！什么事情都不会有的。都过去了，啊，全都过去了。
全都过去了。肖晨重复着这句话，慢慢地平静了，她在步兵紧裹的大衣里闭上眼睛似乎在沉睡。过了许久，她轻轻地晃动了一下身子说，我好了，好多了，刚才大概是有点激动。哥，这么久了，那些事，我都强迫自己不去回忆，我真的不敢去想。今天跟你全都讲出来，是因为我实在太压抑了。所有这些事情的全部经过，就是在黎军面前我也不会对他说。哥，我一直都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一场长长的噩梦。可那一切都是真实的，我的疼痛，我的绝望和崩溃，都是真实存在和发生过的。想起遣送站那个肮脏的地方，想起我像犯人一样，从宝鸡被带回北京送到车间关起来失去人身自由，就连上厕所都有人寸步不离的监视。想起天天被叫到那间支部办公室里，让好几个人不停的审问的那些日子，我的心都会缩成一团。那种没有尊严，人人鄙视的日子太难熬了。哥，你知道我心里受的伤害有多深吗？直到现在，我都会经常梦见那间关我的屋子，那厚厚的灰色的大铁门和那张白天写检查，晚上当床睡得大桌子，还有那几张吐着浓烟的嘴，冷酷无情的脸。我经常在梦里听到哗啦啦的铁链子锁门的声音。每次梦醒后，我都会庆幸是一场梦，然后控制不住自己悄悄的哭。有时候我都分不出来自己是在梦里，还是又回到了过去的生活中。有好几次都是由于晚上做过的那些梦，第二天不敢去厂里上班。我真怕车间党支部又要把我关起来，给我办留宿学习班。我觉得这个世界太残酷、太无情、太黑暗。那时候我身边连一个亲人都没有，那段难忘的日子始终像一把尖刀深深地扎在我的心上，疼痛让我仇恨一切。我压抑的无处发泄，总想在人多的地方大声喊叫。我有时候真希望自己是个神经病，没有理智，没有思维，想怎么做就怎么做，那样多好！
千万不要那样想，要善待自己好好活着。只要活着就会有希望，有一切希望！步兵轻轻地点头说。
给我办学习班的时候，我整夜整夜的失眠，又正赶上怀孕反应。可是我自己并不知道自己怀孕，只感觉每天都不舒服，浑身有说不出来的难受。老觉得特别饿，可是食堂买回来的什么饭都吃不下去，一天吃不了二两粮食。那时每天下班别人都回家了，楼上静悄悄的，没有书报，没有广播，我一个人从下午五点，到第二天早上八点，睡不着觉时就像幽灵一样在十几米的楼道里来回走。我想监狱里的犯人都不会是一个人被关在一座楼里。可是我每天晚上都是一个人面对一栋空楼，独自熬了五十天。唯一宽解自己的办法就是躺在床上听手表的滴答声，或是在没有窗户的走廊里来回走，要不然就像神经病一样不停地唱歌。有时在夜里写一点东西，一到天亮就把它撕碎扔到厕所里冲走，怕被他们发现拿去当罪证。
步兵低头沉默着，然后点起两支烟递给她一支。肖晨抽出手接过来，放在嘴边吸了一口继续说，哥，你能想象得出来我被送进遣送站那天晚上，独自面对躺在草堆上的那些社会盲流时，浑身像筛糠一样的抖动吗？你能想像得出来五十天，我一个人在那个二层的小楼里是怎么熬过来的吗？你知道一个人没有尊严地被规定只能在十几米的范围内像幽灵一样走来走去，那种孤寡的寂寥吗？你能想象得出来一个怀孕的人特别想吃酸东西而没有时的那种挠心抓肺的滋味吗？你体验过众目睽睽下被人监管着去几千人的食堂排队买饭的屈辱吗？你感觉过夜里一个人在楼道对着四周的墙壁唱歌时独自站在回声中的凄凉吗？哥，五十天里我天天都是那样煎熬着。我那时虽然已经二十二岁，进走入社会六年，可我在那之前什么都不懂！对人，对社会，对工厂，对生活都是一个中学生的美好心态。在那之前我只知道自己是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只知道我是接受着毛主席的阳光雨露和党的关怀。可是真正走进黑暗时我才知道阳光雨露是由政治空气牢牢控制的，不是每个人都有权利享受得到的。我没有想到过只是睡过一觉之后，自己的世界就再也没有了光明。人在黑暗中除了痛苦只能滋生仇恨。我恨周围的一切！
她停了一下，抽过两口烟后把烟头扔出车外继续说：如果那场大火把我烧死了，对我来讲真的是一种解脱。可是，我没有死，这种痛苦像蛇一样死死地缠在我的身上，盘踞在我的心里。在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能感觉到那种钻心的痛。曾经经历过的事情总是挥之不去，像电影一样，时常浮现在脑海里，每一个片断都会令我的心疼痛不已。这几年来心灵最深处的那种痛，几乎让我生活在地狱里。我强迫自己远离它，忘掉它，可是根本做不到！除了你，我没有向任何人这样详细地倾诉过。因为一提起这些，我的心真的是在流血。
想让你忘记那是不可能的。世界已经变了，我相信还会变得越来越好。步兵轻轻地拍了两下紧裹大衣的她说，不管怎么变“欠债还钱”的道理是变不了的。这事绝不能就这样过去，我们一定要找那两个混蛋算账！他说话的声音不大却带着铿锵的力量和温暖的阳光。
现在谁也找不到了，那个书记调回原单位走了，最坏的那个副书记，为了让他的儿子接班，两年前就办病退回河北沧州了。肖晨继续对步兵说起自杀没死成后又发现自己怀孕，几乎是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遇到了李珊珊。她对步兵说李珊珊是个了不起的人，那年他才十九岁，为了帮助我，他被全家人误会，被他父亲打骂还差点被赶出家门。可他还是嘻嘻哈哈的在病房里和护士逗贫嘴。哥，我永远感谢李珊珊和他家人对我的帮助。如果那时我要是没有遇到他，我真会带着肚子里的孩子一起去死。那时候，我真的没有活路了。
步兵伸手拿过水壶递给她，见她摇头就自己喝了一口水说，阿妹，你受了这么多的罪，是我们怎么也想不到的。如果不是你面对面地对我说，我都不会相信发生在你身上的事会是真的。
肖晨继续说着地震当天回到家里发生的事和后来家里面临的种种困难，说着黎军母亲和自己母亲她们的私下交易和她曾去找过黎明而不能从她那里得到黎军的地址。说着那年春节病倒后住进医院，错过和黎军见面的机会，导致黎军真以为她已不在世而险些酿出更大的悲剧。又说起她偷偷地跑到石景山部队大院想去拿到黎军的信件，准备按照地址去找黎军时方知那房间早已易主的绝望心情。
一路上跟随着他们汽车奔跑的小溪到了这里，已经形成了一条十几米宽的河面，就像一个淘气的孩子长大了一样，在思索中缓缓地流淌，河水阵阵涌向河滩，四月的轻风为小河的周围涂上了一层浓浓的春意。
肖晨下了车用力地呼吸弥漫着青草和花香的空气，抬头望着正在飘散的云团对步兵说，我对你说的这一切希望你不要对黎军讲，所有的这一切，这么长时间里，你是唯一一个知道得最详细的人，这一辈子我都不会再讲第二遍。五年了，我心里的压力，会通过今天的倾诉减轻许多。哥，我努力过，抗争过，都无济于事，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我认命了。
步兵明白，要是让大军知道她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