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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李碧华-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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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哟,怎么把我的名字搁在前边啦?”掩饰着自己的暗喜。 

      小楼也没介意;“你的戏叫座嘛,没关系。我在你后边挺好!” 

      蝶衣听了这话,有点反应。—— 

      他说:“什么前边后边的,缺德!” 

      小楼被他轻责,真是莫名其妙了: 

      “我让你,还缺德呀?” 

      他总是照顾他的,有什么好计较?一块出科,一块苦练,现在熬出来,谁的名字排在谁的前边,在他心目中,并不重要,反正一生一旦,缺了谁也开不成一台戏。 

      蝶衣伸手打了他一下: 

      “我才没这个心呢!” 

      “我倒有这个心呀,”小楼豪迈地拍拍他瘦削纤纤的肩头:“你不叫我让,我才会生气。” 

      班主一见二人,赶忙迎上: 

      “两位老板,池座子汪洋江海的,都伸着脖子等呐!” 

      又贴住蝶衣耳畔: 

      “袁四爷特地捧您的场来了,您说这面子大不大?快请!” 

      小楼早已踏着大步回后台去了。这人霸王演多了,不知不觉地以为自己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项羽。 

      催场的满头是汗,在角儿身边团团转。 

      上好妆的虞姬,给霸王作最后勾画;成了过程中的一部分习惯。密锣紧鼓正催促着,一声接一声,一下接一下。扮演马童的,早已伫候在上场门外,人微言轻,不响。 

      催场的向场上吩咐: 

      “码后点,码后点。” 

      回头又谄笑: 

      “段老板,这‘急急风’敲了一刻钟了啦!” 

      “我先来一嗓子,知道我在就行了。”小楼好整以暇,对着门帘运足了气,长啸一声。 

      台下闻声,马上传来反应: 

      “好!好!” 

      掌声在等着他。 

      终于段小楼起来了。马童自上场门一跳一翻,先上,戏于此方才开始。 

      池座子人头涌涌。 

      穿梭着卖零嘴的、卖烟卷的、递送热毛巾的、提壶冲水的——坐第一排的爷们,还带着自家的杯子和好茶叶。瓜子和蜜饯小碟都搁在台沿,方便取食。 

      更体面的包了厢座。 

      上头坐了袁四爷。 

      袁四爷四十多,高鼻梁,一双长眼,炯炯有神,骨架很大,冷峻起棱。衣饰丽都,穿暗花长衫马褂,闪着含敛的灼人的乌光。只像半截黑塔。 

      随从二人立在身后。一个服务员给沏了好茶,白牡丹。他没工夫,只被舞台上的人吸引着。 

      霸王末路了: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程蝶衣的虞姬念白: 

      “大王慷慨悲歌,令人泪下。” 

      伸出兰花手,作拭泪、弹泪之姿,末了便是: 

      “待妾身歌舞一回,聊以解忧如何?” 

      项羽答道:“如此说来,有劳你了——” 

      她强颜一笑,慢慢后退,再来时,斗篷已脱,一身鱼鳞甲,是圆场,边唱“二六”,边舞动双剑。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 

      解君忧间舞娑娑。 

      赢秦无道把江山破, 

      英雄四路起干戈。 

      自古常言不欺我, 

      成败兴亡一刹那。 

      宽心饮酒宝帐坐! 

      一个濒死的女人,尽情取悦一个濒死的男人。 

      大伙看得如痴如醉。 

      袁四爷以扇敲击,配合板子。 

      “唔,这小娘不错!” 

      随从见他食指大动,忙回报: 

      “是程老板的拿手好戏。” 

      袁四爷点点头,又若无其事地听着戏。他在包厢俯视舞台,整个舞台,所有角色,就处他掌心。“她”在涮剑,人在剑花中,剑花在他眼底。 

      直至戏散了。 


      ☆☆☆星石于2005…04…08 12:41:22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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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猛抬头 见碧落 月色清明 


          又一场了。 

      戏人与观众的分合便是如此。高兴地凑在一块,惆怅地分手。演戏的,赢得掌声彩声,也赢得他华美的生活。看戏的,花一点钱,买来别人绚漫凄切的故事,赔上自己的感动,打发了一晚。大家都一样,天天的合,天天的分,到了曲终人散,只偶尔地,相互记起。其他辰光,因为事忙,谁也不把谁放在心上。 


      歪歪乱乱的木椅,星星点点的瓜子壳,间中还杂有一两条惨遭践踏、万劫不复的毛巾,不知擦过谁的脸,如今来擦地板的脸 

      段小楼和程蝶衣都分别卸好妆。 

      乐师们调整琴瑟,发出单调和谐返璞归真的声音。蝶衣把手绢递给小楼。他匆匆擦擦汗,信手把手绢搁在桌上。随便一坐,聊着: 

      “今儿晚上是炸窝子般的彩声呀。”小楼很满意,架势又来了,“好像要跟咱斗斗嗓门大。” 

      蝶衣瞅他一笑,也满意了。 

      小楼念念不忘: 

      “我唱到紧要关头,有一个窍门,就是两只手交换撑在腰里,帮助提气——” 

      蝶衣问: 

      “撑什么地方?” 

      “腰里。” 

      蝶衣站他身后伸手来,轻轻按他的腰:“这里?” 

      小楼浑然不觉他的接触和试探:“不,低一点,是,这里,从这提气一唱,石破天惊,威武有力。”——然后,他又有点不自在。 

      说到“威武有力”,蝶衣忽记起: 

      “这几天,倒真有个威武有力的爷们夜夜捧场。” 

      “谁?” 

      “叫袁四爷。戏园子里的人说过。” 

      “怕不怀好意。留点神。” 

      “好。”稍顿,蝶衣又说道,“嗳,我们已经做了两百三十八场夫妻了。” 

      小楼没留意这话,只就他小茶壶喝茶。 

      “我喜欢茶里头搁点菊花,香得多。” 

      蝶衣锲而不舍: 

      “我问你,我们做了几场夫妻?” 

      “什么?”小楼胡涂了,“——两百多吧。” 

      ”蝶衣澄明地答: 

      “两百三十八!” 

      “哎,你算计得那么清楚?”不愿意深究。 

      “唱多了,心里头有数嘛。” 

      蝶衣低忖一下,又道: 

      “我够钱置行头了,有了行头,也不用租戏衣。” 

      “怎么你从小到大,老念着这些?”小楼取笑,“行头嘛,租的跟自己买的都一样,戏演完了,它又不陪你睡觉。” 

      “不、虞姬也好,贵妃也好,是我的就是我的 
      “好啦好啦,那你就乖乖地存钱,置了行头,买一个老大的铁箱子,把所有的戏服、头面,还有什么干红脂胭、黑锅胭脂……一古脑儿锁好,白天拿来当凳子,晚上拿来当枕头,加四个轱辘儿,出门又可以当车子。” 


      小楼一边说,一边把动作夸张地做出来,掩不住嘲弄别人的兴奋。蝶衣气得很: 

      “你就是七十二行不学,专学讨人嫌!” 

      想起自“小豆子”摇身变了“程蝶衣”,半点由不得自己做主:命运和伴儿。如果日子重头来过,他怎样挑拣?也许都是一样,因为除了古人的世界,他并没有接触过其他,是险恶的芳香?如果上学堂读了书,如果跟了一个制药师傅或是补鞋匠,如果…… 


      蝶衣随手,不知是有意抑无意,取过小楼的小茶壶,就势也喝一口茶。 

      ——突然他发觉这小茶壶,不是他平素饮场的那个。 

      “新的茶壶呀?” 

      “唔。” 

      “好精致!还描了菊花呢。” 

      小楼有点掩不住的风流:“——人家送的。” 

      “——”蝶衣视线沿茶壶轻游至小楼。满腹疑团。 

      正当此时,蹬蹬蹬跑来兴冲冲的小四。这小子,那天在关师父班上见过两位老板,非常倾慕,求爷爷告奶奶,央师父让他来当跑腿,见见世面。也好长点见识。他还没出科,关师父只许上戏时晚上来。 


      小四每每躲在门帘后,看得痴了。 

      他报告: 

      “程老板,爷们来了!” 

      只见戏园子经理、班主一干人等,簇拥着袁四爷来了后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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