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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別姬-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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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定了。

大王一句:

“酒来——”

虞姬强颜为欢:

“大王请。”

二人在吹打中,同饮了一杯。

四面楚歌,却如挥之不去的心头一块阴影。

菊仙也定下来,下了决心。她本来要的只是一个护花的英雄,妾本丝萝,愿托乔木,她未来的天地变样,此际心境平静,她是全场最平静的一个人——不,她的平静,与舞台上蝶衣的平静,几乎是相媲美的。

妒火并没把他烧死。

幕下了。

他还抽空坐在写信摊子的对面。这老头,穿灰士林大褂,态度安详温谦,参奇+shu网收集整理透人情,为关山阻隔的人们铺路相通。

他不认识他,故蝶衣全盘信赖,慢慢地近乎低吟:

“娘,我在这儿很好,您不用惦念。我的师哥小楼,对我处处照顾,我们日夜一齐练功喊嗓,又同台演戏,已有十多年,感情很深。……”

他自腰间袋里掏出一个月白色的荷包,取出钞票。里头原已夹着一帧与小楼的合照,上面给涂上四五种颜色。都一古脑儿递给对面的老头。他刚把这句写完,蝶衣继续:

“这里有点钱,您自己买点好吃的吧。”

信写完了,他很坚持地说:“我自己签名!”

取过老头的那管毛笔,在上面认真地签了“程蝶衣”,一想,又再写了“小豆子”。就在他一个长得这么大个的男子身后,围上几个刚放学的小孩,十分好奇,在看他签名。有个女孩还朗朗地念:

“娘,我在这儿很好,您不用——惦念……我的师哥——”

她看不到下句,把脖子翘得老长的:“—一小楼,对我——”

蝶衣一下子腼腆起来:“看什么?”小孩见他生气,又顽皮地学他的女儿态了:“看什么?看什么?”

一哄而散。

老头折好信笺,放进信封,取些饭粒捺在封口,问:“信寄到什么地址呀?”

蝶衣不语,取过信,一个人踟躇上路。走至一半,把信悄悄给撕掉,扔弃。又回到后台上妆去。

花满楼的老鸨一脸纳罕。她四十多,描眉搽粉,发髦理得溜光,吃四方饭,当然横草不拿竖草不掂,只叼着一根扫帚苗子似的牙签儿剔牙。

厚红的嘴唇半歪。”

她交加双手,眼角瞅着对面的菊仙姑娘。

云石桌上铺了一块湘绣圆台布,已堆放一堆银圆、首饰、钞票……

老鸨意犹未尽。

菊仙把满头珠翠,一个一个地摘下,一个一个地添在那赎身的财物上。

还是不够?她的表情告诉她。

菊仙这回倒似下了死心,她淡淡一笑,一狠,就连脚上那绣花鞋也脱掉了,鞋面绣了凤回头,她却头也不回,鞋给端放桌面上。

老鸨动容了。不可置信。原来打算劝她一劝:

“戏子无义……”

菊仙灵巧地,抢先一笑:

“谢谢干娘栽培我这些年日了。”

她一揖拜别。不管外头是狼是虎。

旋身走了。

老鸨见到她是几乎光着脚空着手,自己给自己赎的身。

白线袜子踩在泥尘上。

风姿秀逸婀娜多姿,她繁荣醉梦的前半生,孤注一掷豁出去。老鸨失去一棵栽植多年的摇钱树,她最后的卖身的钱都归她了。老鸨气得说不出话来。

菊仙竟为了小楼“卸妆”。

  

第五章 自古道兵胜负乃是常情

  

蝶衣在后台,他也是另一个准备为小楼卸妆的女人吧。虞姬的如意冠、水钻鬓花、缎花、珠钗……—一拨将下来。

小楼更衣后,过来,豪爽地拍拍他的肩膀:“怎么?还为我打架的事儿生气?”

“我都忘了。”

小楼还想说句什么,无意地,忽瞥见一个倩影,当下兴奋莫名:

“哎,她来了!”

一回身。“你怎么来了?”

他一把拉着女人:

“来来来,菊仙,这是我师弟,程蝶衣。”

蝶衣抬头,一见。忙招呼:

“菊仙小姐。”

小楼掩不住得意,又笑:

“——啊?别见外了,哈哈哈!”

蝶衣不语。菊仙带笑:

“小楼常在我跟前念叼您的。听都听成熟人了。”

蝶衣还是执意陌生,不肯认她,带着笑,声声“小姐”:

“菊仙小姐请坐会儿,我得忙点事。”

只见那菊仙已很熟络大方地挽住小楼臂弯。小楼坐不住:

“不坐了。我们吃夜宵去。”

蝶衣一急:

“别走哇——”

转念,忙道:

“不是约了四爷今晚儿给咱走走戏的?”

小楼忘形:

“我今晚儿可真的要‘别姬’了!”

还是当姑娘儿的菊仙得体:

“小楼,你有事吗?”

“嘿嘿!美人来了,英雄还有事么?”小楼正要亲热地一块离去,“走!”

菊仙忽地神色凝重起来:

“我有事。”

直到此时,心窍着迷的段小楼,方才有机会端详这位怀着心事相找,不动声色的女人,方才发觉她光着脚来投奔。

“你,这是怎么回事?”

她低头一望,白线袜子蒙了尘。似是另一双鞋。菊仙温柔,但坚定,她小声道:

“我给自己赎的身!”

小楼极其惊讶,目瞪口呆,只愣愣地站着。她把他拉过一旁说话去:

“花满楼不留喝过定亲酒的人。”

他一愕,拧眉头凝着眼看她,感动得傻了。像个刮打嘴兔儿爷,泥塑的,要人扯动,才会开口。

“是——”

菊仙不语,瞅着他,等他发话。她押得重,却又不相信自己输。泪花乱转

不远处,人人都忙碌着。最若无其事地竖起耳朵的只有程蝶衣一个,借来抹的油彩蒙了脸。他用小牙刷,蘸上牙粉,把用完的头面细细刷一遍,保持光亮,再用绵纸包好。眼角瞥过去,隔了纱窗,忽见小楼面色一凝,大事不好了。

“好!说话算数!”

——他决定了?

班里的人都在轰然叫好。传来了:

“好!有情有义!”

“段老板,大喜了!”

“这一出赛过《玉堂春》了!”

“唉哟,段老板,”连班主也哄过来,“真绝,得一红尘知己,此生无憾。什么时刻洞房花烛夜呀?”

小楼又乐又急,搓着双手:

“你看这——终身的事儿,戒指还未买呢。——”

菊仙一听,悬着的心事放宽了。小楼大丈夫一肩担当,忽瞅着她的脚:

“先买双喜鞋!走!”

“扑”的一下,忽见一双绣鞋扔在菊仙脚下。

蝶衣不知何时,自他座上过来,飘然排众而出:

“菊仙小姐,我送你一双鞋吧。”

又问:

“你在哪儿学的这出《玉堂春》呀?”

“我?”菊仙应付着,“我哪儿敢学唱戏呀?”

“不会唱戏,就别洒狗血了!”

眼角一飞,无限怨毒都敛藏。他是角儿,不要失身份,跟婊子计较。

转身又飘然而去。

只有小楼,一窍不通。

他还跑到他的座前,镜子旁。两个人的中间,左右都是自己的“人”。

“师弟,我大喜了!来,让我先挑个头面给你‘嫂子’!”

掂量一阵,选了个水钻蝶钗。

熟不拘礼。蝶衣一脸红白,不见真情。

小楼乐得眉开眼笑,殷勤叮嘱:

“早点来我家,记住了!证婚人是你!”

然后又自顾自地说:“买酒去,要好酒——’

菊仙只踌躇满志,看她男人如何实践诺言。蝶衣目送二人神仙眷属般走远。

他迷茫跌坐。

泄愤地,竭尽所能抹去油彩,好像要把一张脸生生揉烂才甘心。

清秀的素脸在镜前倦视,心如死灰,女萝无托。

突然,一副翎子也在镜中抖动,颤颤地对峙。它根部是七色生丝组缨,镶孔雀翎花装饰。良久未曾抖定。

袁四爷的脸!

他稳重威仪,睨着翎子,并没正视蝶衣:

“这翎子难得呀!不是钱的问题,是这雉鸡呢,它倾全力也护不住自家的尾巴了,趁它还没死去,活活地把尾巴拔下来,这才够软。够伶俐,不会硬化。”

然后他对蝶衣道:

“难得一副好翎子。程老板,我静候大驾了。”语含威胁。

他就回去了。

随从们没有走,仁候着。

蝶衣惶惑琢磨话中意。思潮起伏不定。

随从们没有走。

这是一个讲究“势力”的社会。“怎奈他十面敌如何接应,且忍耐守阵地等候救兵。”像一段“西皮原板”,“无奈何饮琼浆、消愁解闷。自古道兵胜负乃是常情。”

想起他自己得到的,得不到的。

蝶衣取过一件披风,随着去了。在后台,见大衣箱案子下有一两个十一二岁的小龙套在睡觉;一盏暗电灯,十四五岁的小龙套在拈针线绣戏衣上的花。这些都是熬着等出头的戏班小子。啊,师哥、师弟,同游共息……蝶衣咬牙,近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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