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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雅颂 阎连科(完整版)-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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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玲珍家在村后的街角上,相距我家几十步远。
  村落是大村,上百户人家,几十个姓,像放倒的一棵大树般,坐落在耙耧山脉末端的一面山坡上。树身是通往山脉梁上的那条路,枝枝丫丫是从这村落主街上四分五裂到东西南北的几条歪胡同。各家的院落和房屋,是这棵大树上的叶子和果实(坏苹果烂梨)。枝丫胡同里张姓人多了,那胡同就叫张家胡同了,李姓有了人物了,就叫李家胡同了。姓杂又没人物的,可那胡同口有着一棵老榆树,胡同就叫榆树胡同了。玲珍家就住在榆树胡同的最末端,沿着胡同的土路和土路上坡处摆下的石台阶(鹅卵石),顶着山势朝上走,到了气喘时,刚好就到了她家。上房是红砖瓦的两层楼房,两厢一边是和上房连着的三间平房屋,一边是她结婚时男人为她盖的三间老瓦房。院子有三分之一的篮球场大,院落里全都铺了水泥地,留了花池,还用水泥和砖在房墙下砌了一个个的水泥长条凳(那凳上能坐人,也能养花当做花盆的架)。不用说,这院落和村里别的富家院落样,不住人,却是主人家的根(是主人在村里地位和势力的显示和象征)。
  玲珍在县城做生意,开的饭店名字叫耙耧酒家。她男人在几年前因为车祸死掉了,千家万户都以为她男人死掉了,给她留下满兜儿的债账,她完全可以领着十几岁的女儿把债账一扔再嫁的,可她把女儿往娘家一送,到城里干活了,做着给人家的饭店摘菜剥葱的活。
  然而一年后,她还了那兜儿账,自己就在城里开了小饭店。
  又二年,她就开了那个有声有色的耙耧酒家了。
  再一年,她就在村里老宅上,盖起这红砖瓦顶的楼房了。好像原本她盖房就不是为了住,而是为了给人看,也就把楼房竖起来,自己年年都在城里住,只是偶尔回来住上三几日,和村里人说些话,把屋子院子扫一扫,收拾一遍就走了。我家的邻居四叔是玲珍男人的本家叔。玲珍去城里就把家里钥匙留给他,让他照看门户,兼做着半个房主人。
  我被四叔安排在玲珍家西边新厢房里住。一个大院子,天一黑,我像一条狗样守在院落里。到了白天饭时候,东家餐一顿,西家食一顿,然后我就转悠在村街上,见狗了和那狗瞪上一会儿眼,见人了站下和人家说说话。
  人家说,京城到底大不大?
  我说又宽又长啊。
  真的吗?人家惊着问,听说天安门广场平得和镜子样,真就平得和镜子一样吗?
  我说天安门其实没有你想得那么高。
  人家瞪着眼,默一会,感叹道,让咱们村里夏天去天安门广场晒晒粮食该有多好啊。
  话就说完了。
  人家要种地,都扛着锄到玉米地里锄最后一遍玉米了。我要么到田头和四叔扯闲话,要么就独自在村里闲转悠。见上学的孩子摸摸人家的头,见吃草的牛去拍拍牛的肩,或回到玲珍家里坐在院落的阴凉里,打瞌睡,想心事,闭着眼盯着天空看,看日光一团儿一片地从玲珍家院里的那棵老椿树上掉下来。明明树叶的缝隙都是长方形,或者三角形,可落下来的日光片儿却一律圆圆的,圆的和钱币一样儿(和死人的冥币样)。于是间,我就在那树下追根求源、深思熟虑为什么三角形的叶缝儿,会落下币圆的日光片;为什么微风从墙角和胡同一吹过,风会变得有了穿透力,像一股大风样。
  思想着,探讨着,我就懵懂迷糊地睡着了,又一次蓝天白云地看见了20年前的事。20年前的事,像老树又回到了树苗,庄稼又回到了种子样,玲珍又水灵灵地站到了我面前。
  那一天,山梁上的日光又厚又硬,踩上去如同踩在烧红的铁皮上,走几步脚底就烫得想要跳起来。那是我到清燕大学读书的第二年。第二年回来过暑假,因为早恋辍学,也才刚刚18岁的茹萍给我送到车站上,给我爹娘买了许多京皇城的果圃、小糖和耙耧人很少有人吃过的胳膊一样粗的大麻花。
  回到村里我三天不出门,父母亲劝天说地,我都不往几里外玲珍家的后寺村里去。父亲最后急到旺火烧天时,把碗摔在地上(像茹萍把花瓶摔在地上样),吼着说,你就是和玲珍的亲事吹了也要往人家家里去一趟。去一趟,人家打你、骂你,你都不能开口说上一句话。
  我就去了玲珍家。
  提着那些茹萍买的果圃、小糖和麻花,还有谁都没有吃过、见过的芒果和香蕉,顶着红滚滚的烈日,在中午所有的人都歇午觉时,到了梁子那边的后寺村,到了住在村头的玲珍家,把那些东西放在她家上房屋的桌子上。待她爹、娘都躲着爱情避到门外了,玲珍从灶房端着一碗荷包蛋,过来放在我面前。我看了她一眼,看见她一如往日那张浑圆润红的脸上挂着枯干干的笑,像一片荒地上兀自开着一朵生硬的花,竟笑着对我说了一句房倒屋塌的话。
  她说你来是想和我退婚的吧?
  又说你上学一年多,没有给我写过信。说我不识字,我可以请人念信、请人替我给你回信,可你没有给我写过一封信。然后她就从我面前走过去,一步步穿过她家的沙土院落地,到大门口儿闩上门,又回来站到我面前,像要审我一样盯着我。她家的上房和所有耙耧人家的上房都一样,高高大大,有一股凌乱的味道飘在屋子里。那时候,屋外燥热,屋里有凉阴阴的风。可在那风里,我知道她在盯着我,我便勾着头,盯着我脚上茹萍给我买的皮鞋的鞋尖儿。到了这时候,到了我把头勾得脖子发酸时,准备和她说各奔东西时,她忽然过去用手碰了一下我的肩,说姓杨的,你跟我来一下。
  她就不风不火地从我身边去了上房她住的东间屋。
  我在正堂屋里待一会,头脑满满当当、又空空落落地站起来,瞟了一眼被她闩了的院落门,似乎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样,犹豫着跟她走进了东间屋。就冷丁儿看见她把自己的衣服脱光了,精赤条条地坐在床沿上,手里拿着她水绿色的贴身褂,胳膊交错着抱着自己的肩,那小褂就正好搭在她的胸脯上。她就那样有些气愤、又有些伤悲地坐在床边上,白亮亮的身子在有些昏暗的屋子里,发着磁光,如塑在床上的像。看见我从正堂屋里走进来,愣在屋门口,她瞟了我一下,声音不高不低地说,过来呀,你不是上学走时都想要了我?那时候我没舍得把身子给了你,现在你回来和我解除婚约了,我把我的身子给你吧。
  里间屋虽然昏暗,可站一会适应了那光线,我就什么都能看清了。我看见她说话时,脸上平平静静,可她说出的话音儿,却颤颤抖抖,像一根挽了许多结子的绳儿从她嘴里伸到我面前。她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我不说一句话,又苦笑一下子,忽然把胸前的衣服拿开来,双胳膊垂到床上去,把胸脯挑逗一样挺得更高些,使她在那个年龄正为鼓胀有力的双乳,直愣愣地对着我。她说姓杨的,过来吧,你放心,大门我闩了,你不走我爹娘不会回来的。
  说你来吧,我把身子给了你,就算我没有白白和你订过一场婚。就是你在外边和省长、和皇帝的女儿结婚了,你也得记住你家里有个叫玲珍的姑娘把身子给了你。
  她说你来呀,你站在那儿干啥呢?说你放心,我付玲珍不会缠着你,不会求着和你结婚的。不会去你们学校闹事情,不会去京城说你喜新厌旧,说你要了我又把我给甩掉了。她说你来吧,我就是想把身子给了你,让你一辈子记住我。让我这辈子没有白白和一个读过书的人订过一场婚。说我把身子给了你,你这辈子就是当了县长、省长、教授都得记住耙耧山脉后寺村,有个姑娘叫付玲珍,她在20岁时把一辈子全都给你了。说给你时她什么都不图,就是图个让你一辈子记住她,像记住你有个亲妹妹在耙耧山里样。她话音不高,可说得很快,像穿堂风从她嘴上吹过样,上一句没说完,下一句就又从她嘴里挣着抢着跳出来,使那时候她家的上房东屋里,床上、床下,桌上、桌下,窗台上、窗台下和半空里,到处都搁着她赤裸艳艳的说话声,和从她赤条条的身上散发着的青春肉香味,及从墙壁、地下、床上和家具上散发的热暖暖的腐土味。那当儿,午时的日光,从她屋里窗子的一角探进来,金晃晃一条落在屋中央。在那日光中,飞舞的尘土金星儿,响出微细微细的玻璃渣儿似的碰撞声,响出尘土在日光中着火的一丝一股的劈啪声,还有飞舞的金星从日光中飞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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