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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獒的精神-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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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了他的世界:无与伦比的洁白和无与伦比的蔚蓝。整个天穹、所有的蔚蓝都是他的衬幕,那么多白云、所有的山岚都是他的装束以及佩饰的花。以白和蓝的最高衔接处为起点,座座山峰逶迤而远,是冰的雄峙,是雪的汹涌,是玉龙的莽宕,是晶体的壮丽。那重叠着洁白的山峰用地大势高的风格逼视而来,仿佛不是我在走近他,而是他在走近我。他用险峻的造型让我如此震惊,他用高大的身影让我这般渺小,他用耀人眼目的冰白之光让我不由得低下了头。这一刻所有的杂念都悄然消遁了,只觉得他在专心致志地看着我,我必须尽量地纯粹起来,好让他感觉到毕竟我不是一个污浊不堪的人,毕竟我是怀着企求宁静和祈求净化的愿望来这里接受加持的,毕竟在我的全部奢望里只有他的影子、他的格调——我奢望自己有一颗香洁之心、一颗无污染之心、一颗素如雪莲的耐寒之心、一颗闲如白云的高远之心;更奢望我跟他一样有一副冰雪的体魄、一颗冰雪的大脑、一种冰雪的思想,好让我珍重年华,在日后的漫漫风尘里守住芳洁不让它融化,就像面对阳光下的尘埃,尽管它金灿灿地飘洒着,但是心净尘也净,这种貌似辉煌的浮垢永远不能落实到我的内心,我的内心永远有一股清俊的风,吹着,吹着。

阿尼玛卿冈日的风,是过滤了俗念微粒、吹逝了欲望杂质的风,是聚攒了十万澄澈、裹挟着八千明亮的风。

明亮的风路过雪鸡谷的高丘,看到了正在发呆的我,就落在我的心头长驻不走了。于是我的灵魂变成一股穿透了时间隧道的静净之风,吹着,吹着;我的灵魂变成一股逾越了现时光景的超尘之风,吹着,吹着。我知道该是我真正有所作为的时候了,那就是修炼——修炼遗忘,修炼淡泊,修炼平静,修炼欢喜,修炼专一,修炼像雪山冰峰一样的高旷超拔、寒远放达,修炼高大,修炼人的永恒。哦,阿尼玛卿,像你一样,人的永恒是可以修炼而成的吗?

依然是沉默。我的沉默里,浸透了雪山的沉默,竟不辨是我的沉默,还是阿尼玛卿冈日的沉默。雪鸡谷的高丘上,我的瞩望在沉默中凝固,一瞥之中那高高耸立的冰景已是永恒不逝的形态了。

来到这里我才知道,每逢年节或初一和十五,每逢“尼果”(神门)洞开,“冈果”(雪门)融开,每逢阿尼玛卿冈日的本命年马年,四面八方的香客就拖家带口地来了。他们骑马又步行,一拨又一拨,纷纷攘攘,朝转不休,随处可见用柏香、山花、酥油、青稞炒面点燃的煨桑,随处可闻梵语经声、法号真言。风马飘飘,经幡猎猎,消除罪孽,种德收福,灵魂就在这个时候得到了升入天堂的许诺,欢畅的心身沉浸在轻盈松弛的幸福里,就要羽化而成仙了。我的朋友玛沁防疫站的德吉才让告诉我,他曾经两次徒步绕山一周,第一次用了八天,第二次用了七天;要是骑马至少也得五天,磕着长头转拜则需要两个多月。我歆羡地想,两个多月里时时刻刻都处在阿尼玛卿冈日冰洁之光的照耀之下,那真是太幸福了。这种让人“满愿有光”的恩典,这种让人醍醐灌顶的造化,是值得用几个月的风餐露宿来换取的。德吉才让还告诉我,转山的途中,你可以看到胜利白塔和降魔白塔以及佛尊修行过的胜迹;可以看到茂密的原始森林里那些云杉、冷松、红桦、藏柏的古老姿影;可以看到亮如玻璃水晶的河溪、状若飞鸟走兽的怪石、形同天河倾地的瀑布;还能遇到各种各样的动物:吉祥的白唇鹿、敏捷的藏野驴和藏羚羊、胆小的麝和四不象、“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马熊和黑熊、能预言人类未来的红狐狸和水獭等等。更重要的是你会撞见“无量关”(既然“山”是无量寿佛忿怒尊,“关”自然也就是无量寿佛忿怒关了),那是一个狭窄的岩石隙口,如果你能顺利通过,那就预示着你福寿安康,终身喜乐;如果你被卡住,说明你已是罪孽深重,在劫难逃。当然很少有人被卡住,除非他做尽了坏事,心中有鬼,抖抖索索瘫软在两石之间,自己让自己过不去。所有通过了“无量关”的人都是被神佛济渡的人,被济渡的人中又有因为虔诚、因为修为、因为利他而成为高超上品者。这些人是大有福气的,而福气又分为耳福和眼福两种。有耳福的人能从冰山的罅口裂缝中听到袅袅传来的鸾歌凤舞、佛语仙音,那是让人顿开明慧、神妙难量的天堂如意曲。听到的人自然是法王在心,得道有成的,此生今世便不会再有大妨碍了。有眼福的人,能从冰山的立面上看到阿尼玛卿护法大神的形象,他一身白色的云水宝氅,右手托着响彻四方的无上法螺,左手拿着降服魔障的无敌白伞,头戴水晶五佛冠,骑着一匹白色天王马,目光如炬,威怒如悲。看到的人自然是法喜在怀,觉悟非常的,诸般苦难比如生苦、老苦、病苦、死苦便不再来心缠身了。

哦,阿尼玛卿。

许多转山的人路过了雪鸡谷的高丘,手摇着经筒,口诵着真言,脸上氤氲着迷人的安详,步履坚定,衣着厚重,一副不急不躁、稳重踏实的模样。我欣赏地望着他们,不由自主地跟在了后面。德吉才让追上来说:“你不回去了?你也要转山了?”我说:“先跟着走一段吧,转不转山还没想明白呢。”德吉才让说:“那就不要回去了吧,我陪着你转山,转完了你就知道,转不转山绝对不一样,身体不一样,心里想的不一样,连看人的眼光都不一样,而且,从此你就一定是个好人了。”我说:“照你这么说,我以前是个坏人?”德吉才让又是摇头又是摆手:“不不不不,那倒不是,那倒不是,绝对不是。我是说从今以后你就是想变坏也不可能了。”

我摇了摇头。我害怕我过不了“无量关”,害怕过去了又不会成为一个被神佛济渡的人——听不到天堂如意曲,看不到水晶五佛冠。我发现,在阿尼玛卿冈日的天赐圣洁里,我的尘俗的过去突然就变得污浊不堪了,我的蒙垢的心灵突然就演化为一根绳索绊住了我的脚步,拴死了我的心扉,我怎么就这么难以开启灵牖、彻底醒悟呢?发现雪山的干净清旷对尘封土盖的我毕竟有着不可回避的冲撞,而当我面对这样的冲撞的时候,就感到人活得太脏太脏,有那么多不干净的思想、不干净的行为、不干净的结果。发现我正在懊恼我的陷落,懊恼我在陷落的悲哀中居然安时处顺了这么久这么久,懊恼我还得继续陷落下去,继续在俗界的泥淖里挣揣,而那冰骨玉灵的山影对我来说,仿佛只是一个怀想一种虚拟的现象。我是多么希望我在陷落中上升,多么希望我身洁如极顶之冰、心静如广寒之境。哦,阿尼玛卿。

沿着转山的小路,我和德吉才让一会儿上一会儿下地走着,突然看到,在雪鸡谷林木旁的一条似乎可以通往雪峰极顶的山豁口,出现了几辆彩色的越野车和一群穿着各色面包服的人。我和德吉才让停下了,然后就像两个守护着一方平安的警察一样走过去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问了好几遍才有人回答说,他们是来登山的,是来征服阿尼玛卿冈日的。我愣怔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突然冒出一句:“这个时候,你们,要登山?”有人问:“怎么,不是时候?”我摇摇头又点点头:“是的,不是时候,转山的日子里你们怎么能登山?”那人又问:“转山的日子为什么不能登山?”我说:“你们怎么连这个都不明白,当这么多人用全部的感情、用生命全部的激动在和神明切磋灵魂的时候,你们怎么可以用俗人的脏脚去踩踏神明纯洁的身躯呢?”他们嘲笑地望着我:“没想到你还是个虔诚的信徒呢。”

我以雪山的沉默抵抗着他们轻浅的嘲笑,很想告诉他们:这样的征服真是太盲目了,有什么意义呢?人和自然的关系根本就不应该是谁征服谁的关系,而应该是互相尊重、互不侵犯、互不干涉、平等互利、和平共处的关系。有些山尤其是西部的山,是只能远眺而不能近视、只能观望而不能攀登的。一旦你雄心勃勃地打算登上它,你心里就没有了真正的山,没有了让你梦牵魂萦的神圣,没有了敬仰自然的品德;有的只是个性的膨胀,只是私欲的挥洒,只是对声名和荣耀不择手段的追逐。有道是“爽口物多终做病,快心事过必为殃”。当你在所谓的征服中登上山顶之后,你的失败和跌落就从此开始了,山还是原来的山,而你呢?你难道会永远待在上面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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