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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止步-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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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下了几日雨,尹修竹足不出户,既不梳妆,也不换衣服,人傻了一般躺在床上睁眼瞪着天花板。这天夜里打更的声音响起时,她听到了一个孩子的哭泣,好奇心使她走到窗前,发现蹲在黑暗中的老李头,他在小天井里蹲着抽叶子烟。她缩回脑袋,等再去看时,那儿已空无一人。她突然发现这个世界非常陌生。试着想些事,可是理不出头绪,她回到床上,无意触到枕下的日记本,拿起来看到最后一页,上面写了好几排斜斜歪歪的字:我们去树林,陆川消失不见了。

在1929年7月30日这天夜里,尹修竹将开水瓶里的热水倒入洗脸盆里,把自己的一头长发洗干净,换了一件花旗袍,坐在桌前,翻开日记本,拿出笔,记下她所能想起的事。

时间过去了,她竟然什么都想不起来,脑子一片空白,纸上还是一白版。

陆川在那个下午突然消失,前后院子几十间教室的校园就只剩下她和守门人老李头两人。“他突然就不在了,我怎么想也不对劲。”她重复地说这话,意识到自己的头脑出了问题。

“但是,为什么呢?”她找不出原因,比如他故意抛弃她或不爱她,可是越往深处想,她的思绪就更为混乱,人一下垮了,瘦得厉害,做什么事都没兴致,校门不出,连围廊外也不轻易跨出。

现在尹修竹只能吃老李头送来的饭菜,他在自家的锅灶上烧的,她也不觉得不卫生了。她吃得相当少,不停地喝茶,那茶叶是陆川给她的,每天她只上老李头那儿提开水瓶回来,她塞给老李头老婆钱,她说,就算搭伙食吧。

奇怪的是,她喝了那么多茶,还是能睡着,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似乎在补上那一个星期缺失的睡眠。

我们互相消失(5)

她甚至无法再想这个问题的前因后果――好象这事完全没有前因后果可言,除了他们俩人共同的迷醉,共同的恣肆。

有时昏睡之中,她潜意识地想,那么,为什么不是她消失,而是陆川消失呢?

或许,在陆川那里,是她尹修竹消失了。完全可能是这样,两个互相消失的人如何才能听到对方的声音,够得到对方呢?

泪水滴落进枕头,好象那是一个深潭,多少泪都可以接纳。



院子里突然有脚步声,很慢,但不迟疑,重重的,不是老李头。尹修竹从床上撑起身体,屏息仔细听,的确是脚步声。她睁开眼睛,看到满屋子的阳光。这是第几天了?也许过了几个星期,她想,这个沉寂得可怕的世界怎么还有脚步声,可能完全是幻觉,她复又躺下。

可是那脚步声更近了,尹修竹猛地从床上跳起来,撩起竹帘,正好来人在窗口,像是往里看,他们弄了个脸对脸。尹修竹呆住了,那脸好象是陆川,一个男人。但是,不,并不是陆川。这能是谁呢?

外面阳光太强,那个人看不清屋里,正在眨着眼调整瞳孔。尹修竹突然意识到她只穿了一条短内裤,天气已经进入三伏,哪怕这个北方内陆,正午也很热。她半睡着时肯定把睡衣脱掉了,自己也没有察觉。

她“哗”地一下盖下竹帘,赶紧退到柜子里抓了件薄黑麻纱裙子。那个人一定什么都没有看清楚,只知道窗后面露出一张脸。她想,才多久,她已经不像一个姑娘家了!

她再去看那人,他退到廊柱边,咳嗽了一声,耐心地站着。

“就是这间,”是老李头的声音。

“尹小姐在家。”一个声音说,不像是问题,而是肯定。

尹修竹飞快地用倒水到盆里,洗了一下脸,对着墙上一面已经开始脱斑的镜子抚了一抚头发。许久没梳头发,没整理自己,这么大热天,这屋子肯定有味了,看到桌上碗碟筷子脏成一气,她急得团团围。

“尹小姐方便吗?”门外的声音问。

老李头不知咕哝什么,他压低嗓子说话。

“不急,我没事,等等不妨。”那个声音说。

这次尹修竹听出来,外面那人是北方口音,声音很圆润。她觉得很难为情,怎么能如此放任自己颓唐到如此地步。她赶紧整理屋子,把脏衣服朝床底推,又推开后窗,找出扇子狠狠赶屋子里的空气。

然后,她看了一下镜子,头发还是太乱,便用梳子稍稍理了头发,飞快地拢了一下,心里挺感激那个不速之客,明白人情。

都弄好了,她这才走过去打开门,脸上挂着歉意的笑容。

的确是老李头陪着一个青年男子。那人穿着中式长衫,干干净净的蓝布,象个大学生,或是药铺学徒的样子,和蔼地看着她,带着微笑。他的脸很秀气,几乎有一种文雅女子的周正,换种说法,像个男孩子脸俏皮地长在成人的身体上,实际上他身材高大,老李头比他矮一大截,只是不像陆川那样棱角分明的英俊。

老李头对尹修竹解释说,“这是凌先生,是学校刚来的老师。”那意思是不得不来打扰你。

“凌老师,你好。”

“尹老师,你好。”

两人寒喧着,却没有握手,注意力在老李头离去的身影上。

“凌风。冰激凌的凌,凉风的风。”他转过身来 说,“都是当令的好东西。”

尹修竹笑起来,突然她觉得背脊发痒,但是她从不愿当着人做不雅的动作,同时她又觉得不应该笑,已经好久没有笑过了,实际上她是个不应该笑的人。她没有这权利,因为她闯了一个无法弥补的大祸,一个活生生的人消失在她的手中,一个比对面的男子更有生活激情,更应该有资格活着的男人被她杀死了。突然,她意识到现有的一切,好久以来的麻木消沉,突然被心里的一阵绞痛替代。

“尹小姐怎么啦?”凌风关切地问。

我们互相消失(6)

可是她难受得要命,人如一张薄纸软软地往地上倒,凌风跨上一步,正好接住她。

等尹修竹醒来,她已经躺在自己的床上,床上的脏被单枕头套子毛巾都没有了,身下垫了一张干净的席子。凌风正在给她摇扇子,看到她睁开眼睛,他问:

“尹小姐好一点了吧?”

尹修竹霍地坐了起来,说:“太不好意思了,我这样子。”

“再喝两口凉水。”他递给半杯水。桌子上放着一碟酸菜,还有一碗绿豆粥,飘过一股香味。这个陌生男人竟然就给她递水递食了。

尹修竹怎么看凌风都像她的弟弟,听育婴堂的嬷嬷说,她有过一个弟弟,两人是双胞胎,这是当初放在他们身上的纸条上说的。但是那个弟弟早年夭折了,她对他完全没有印象,因此从来不觉得缺失什么。现在这个小青年从天而降,她才感到自己缺一个家人,一个可以把什么话都说出来的亲人。

但是这个人,这个娃娃脸秀气的男人,她一无所知。刚认识,这个人就已在照顾她,在搀扶她,她又有什么理由认为这个人不值得相信呢?在这个世界上,有人关心她,这本身不就是太好太好的事吗?

她喝了两口水,抬起头来,用眼睛谢谢凌风,凌风似乎松了一口气。她把腿蜷起来,抱着,靠在床柱子上,看着凌风到桌子上去端那碗粥。他那帐房先生式的长褂应当很碍事,可是他真的像做过药铺学徒出身,什么东西都不滴洒出来。

她想想,不想再与他客气,现在再作自我介绍,未免有点装傻。于是她把题目引到职业上:“凌老师教什么?”

“说是让我教国文,”他说。“其实我刚从师范毕业,师范毕业不能教师范。大学毕业才能教师范。”

“不会吧?”尹修竹说,“我就是师范毕业,到这里教国文,我也没资格。”

“哪里,”凌风笑着说,他的声音放得低低的,挺文静,虽然话说得没有他的脸相那么孩子气。“尹小姐是女作家,有才情的人,不能以学历论之。”

尹修竹把端到手里的碗放在一旁的独柜上。这凌风有点奇怪,才来第一天,把她打听得如此详细。

“你怎么知道我写作?”

“刚读到的,”凌风很轻松地说。“我让寄到这个地址,果然今天在老李头那里取到了,刚出的第七期《新生》上面有你的小说。编者按说是文坛新秀初呜不凡,我看不是不凡,是好生了得,写情写人,都是大手笔。”

尹修竹双眼发直,看着面前这个人,他转过身,然后从袖子里变戏法似地拿出一本杂志,不急不忙地翻开,递到她跟前。果然,是她的中篇《逆门》,在编辑部那里放了大半年,她早已置诸脑后不抱任何希望了。拿起杂志,看看又合上,她的名字打在封面上。这真是一个奇迹,看着自己的名字变成了公众的名字。

第一次看见自己的文字排成铅字,感觉很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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