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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止步-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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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队在运河西扎了营,镇子在河东,离河边还有一里,听不到那边的动静。街坊人家都像猪,睡得死死的,街上鬼也没一个。每年夏天都有一二日夜雾,今年没吃的了,雾还是来,白气腾腾,从水面沿垂柳尖儿飘上河岸。

“自个儿过日子,自由自在!”以前爹这么说,他把缘子送到街坊这个婶娘那个姨家里住,别提那别扭劲儿了。这一年来,爹管不上她了,缘子心里早盼这个。

可是,她心里着慌。镇上的喧闹突然消失,大人小孩全猫在屋里,露面的全跟爹一样,转转悠悠打粮食的主意。再次从外面回家,她盼望爹这刻忽然闯入,瞧见她一副可怜相,会对她好些。地窖里阁楼上,能藏着几袋玉米就好了,可除一屋家具,家里找不出一点可吃的东西。爹是镇长,却是最早没余粮的人。

老天真是不想过日子了,冬麦全没冒尖儿。爹领着全镇拜了几次龙王。龙王果真显灵,发大水,淹了个一干二净。等老天爷开眼,水顺运河里退走了。剩粮已经吃得一干二净,没种子了。爹带着几个人出去跑了几程,也没贷到种子,就是有种子下田,人也等不到秋收。好端端的田,光长草不长谷,方圆几百里的人全慌了神。

垂榴之夏(2)

从那以后,爹就是神神道道的,要么几天不出门,要么几天不归家,好像她这个女儿是个猫儿狗儿,不用管,自己能活。

缘子从未想过娘,看别的孩子在母亲怀里撒娇,她觉得怪。缘子四岁时娘就死了,怎么死的,爹不愿说。她也不打听。街上有闲人说,娘是不想要爹,跑掉了。扫帚星,丧门神,一镇子人都不吉利。

也有人说娘那天偷偷过河,未到对岸,就淹死了。

缘子记不清娘什么样,听了也不难受。这一段运河,很宽,但不深,淹死猫狗小孩容易,大人要淹死,除非自己寻死。河畔泡泡花,有长长浓浓的芦苇,有风时,刮出滋滋响。今年夏天缘子可自在了,她跟男孩子一样,躲在草里睡。大人找不到,要费工夫用棒打草,才逮得住她。草丛里很舒服,有股清香。爹不回家,她夜里就不回家,在草里过,不凉,就是醒来时露水打湿脸蛋脚丫子。

有一次爹酒醉,说娘就是因为生她没的。娘没了,爹倒也未忌恨,好像落得个清爽。镇内镇外婆娘们对爹很热乎,他经常夜不归宿,清早回家。他不让女人上门,是不让她缘子伤心。爹起码跟两三个女人有瓜葛。有人说爹不给她找个后娘,是因为相好太多,一个也舍不得。

只是今年征粮征人,兵慌马乱,过路的军队凶狠得很,老百姓闹饥荒,一样要供养部队。爹一下就老了,满头白发。

这刻缘子又来到河边,眼睛饿得没点神,恨草样样好,就是不能吃;恨爹没影,什么话也未留下,没心没肺。雾气围绕她,淡而轻,河那边像有军队驻扎的样子,好多火光。远处有渡船,近处有军队搭的浮桥。缘子隐隐约约听到枪声,害怕极了。

突然听到哗哗水声。她急忙蹲下,不一会,有条黑影一歪一拐避进草丛,撕了衣袖往身上裹,看不清模样。缘子感觉是镇上的小铁匠。那人一边裹腿,一边呻吟着,竟然抓着草吃起来。接着好久没声音。

过了一阵缘子鼓起胆子靠近看,那人已躺得直挺挺的,果然是小铁匠。

缘子伸手去摸,没气了。她手粘乎乎的,全是血。吓得她上下牙齿打架,这是怎么搞的?草不可以吃,但不会立马要了性命。爹说没吃的了,宁可吃泥土,也别吃草。

“为啥呢?”

“草割人舌头,吸人精血,人要疯。”

“像大铁匠。”缘子瞪着眼珠说。大铁匠总日只知打铁,骂他祖宗也不理会,幸亏有个聪慧俊秀的儿子,十七岁就一人顶十人。

有人插嘴:“讲实话吧,那草有浪病,吃了比上天还好受。”

缘子追问什么是浪病。

“嘻嘻,婆娘要偷人,爷们尽寻野门子。”

“那不好么?”

缘子未闭上的嘴被爹赏了一巴掌,爹那天对她还算客气,就一巴掌了事,大挥手,但轻轻落在脸上。

小铁匠的血把眼前这段河水染红。缘子吓坏了,找到草丛旁的小道,跑起来。她又饿又害怕,眼前全是乱飞的图案,枯树连同茅草蓬,那在风中舞动的野草,只长草的田。

镇上仍是黑灯瞎火的,那些野狗早被清理干净,算是有过几顿一人分一口肉的好时光。爹在,总有缘子的份,还总有一块好腿肉。爹不知到什么鬼地方去了,她就成了一个小破孩,说不上没爹没娘,可家已不是家,她便一点也不想回去。

这个运河边的小镇,一向冷落,打着花花样旗号的军队路过,没引起什么风波,不值得在这个芝麻角落地方停顿,算是老天爷照顾。镇上不半分的半青小伙子,情愿跟着部队去吃粮,爹都让他们去,叫他们今后护着点窝。

缘子不明白自己怎么走到小铁匠家门前,铁匠铺不当街,但也不偏角,去茶馆就得经过。爹有件像样的长衫,到茶馆去才穿。要等爹坐下后,大鼓书才开始。这就是镇长的分量。缘子没有镶花边的衣裙,总要过好久爹才想起给她买一件好看的衣服。不过大鼓书来镇上的喜气日子,爹总会带着她,让她坐在身边,有茶有果子。听大鼓书说金戈铁马,侠义好汉。其他孩子们都只有门窗外的份。

垂榴之夏(3)

大铁匠木呆呆的,没啥话,跟哑巴差不离。但模样生得凶神恶气的,大人吓孩子总说,把你送到大铁匠那儿去。爹不用这话吓缘子,可是爹一不高兴就打她屁股,当儿子一般打。

这刻,对着铁匠门,她用不着怕大铁匠。可她身体打起颤来,在大铁匠门外直跺脚。没人,就是没人。“铁匠老头儿快出来,去收你儿的尸。”她这么叫,也没人理。她就对直朝门里走,门竟然一推就开。

缘子这才证实了她的猜疑:镇上的男人女人都不见了,连小毛孩子都不剩下一个,连老太婆也不在。缘子弄不清,自己怎么不是这个镇上的人了?成了个漏网的鱼?

大铁匠家暗黑暗黑的,只有墙壁。爹可能是在昨天夜里不见的,今天全镇人在她的眼皮下消失了。

她突然明白镇上出事了。

别慌,别慌。她仔细一琢磨,刚才小铁匠是从河那边来的,不知为了什么挨了枪子,受了伤,淌过河来。河那边驻扎着军队,太阳旗黄皮衣,是日本鬼子。明白了,全镇人都到河对岸去了,而且想来就是今天白天的事——她躲在草里睡觉的时候。爹永远知道到什么地方找到她。为什么不找她?或许爹自己也没去?也不想让她去?

缘子终于到了河对岸。离岸二里有个秃山包,是这方圆几百里一马平川唯一的高处。岸这边地里石头多,种不出庄稼,镇上人很少过来。

缘子趴在潮湿的土坑里。天并不是太黑,有月亮,这个晚上天色紫蓝。军队扎了几个帐篷,遮掩在树背后。但山丘上,人声闹哄哄的,隔几十步就有一个火堆,拉了一大圈儿。那不就是全镇上的人么,埋头挖土垒石。有日本兵端着刺刀枪在走动。要打仗了?

她一边想一边寻爹,虽然躲着一段距离,只要爹在人丛中间,她就能看到。可是爹并未在,再仔细看,还是没有。爹如果在,肯定指挥得吭吭响。

爹会去哪儿?

乡亲们干活挺安分,不像是被人强迫的。工地摊子很大,好像要在山上修个特别大的堡子。她闻到每个火堆旁有烙饼香,就有些明白了。

缘子嘴里只咽口水,烙饼香得让她头晕,但是没有爹,她不能过去——她得明白爹为什么不在里头,也不叫她去。

她不敢靠得太近。都说东洋兵杀人放火,爱干啥就干啥,他们来跟谁打仗?当然是咱们中国人。

缘子壮着胆摸到帐篷前,她人小,又是晚上,没被发现。帐篷里人不多,但都像当官的,围坐在一起大吃大喝,里面也没有爹。帐篷里一块摊开的布上有肉有馒头。她看得真切。乌鸦叫个不停,提醒她赶紧离开似的。她饿得清鼻涕都淌了下来,赶紧拿袖子擦。

那次深夜爹带她去镇外的地挖野菜,爹直摇头,说降了身份:一顿饭难倒英雄汉。回家洗净野菜,放几粒盐,没油,菜也喷香。爹说饿极的人,不能像正常人,必得只喝汤呀水呀。要是连着吃太多的馒头烙饼,就会立马撑死。

看着帐篷里的可口的食物,她记起爹的话,不知怎么办才好。清口水流出,想着爹做的野菜,真好吃,肚子更饿,爹你到哪里去了?

以前等不到爹时,她就蹲在茶馆的屋檐下,盼望爹走过,把她带上。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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