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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三部曲(血祭+野焚+黑雨)-第2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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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愧是江南头号名士,这话说得好,满座都报以叹服的笑声。

“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在众人的笑声中,杨国栋轻轻地哼着。

“杨老爷好记性。”钱密之称赞道,“前明陈芹有首诗写桃叶渡,历来被人誉为咏桃叶渡诗之首,不知杨老爷记得不?”

“我于秦淮河的知识就只有刚才那几句,其余一概不知,请老先生念念,也好长我见识。”

“历朝历代的才子们咏桃叶渡的诗何止千百,老朽独喜陈芹的这首。”钱密之摇头晃脑地念了起来,“献之当年宠桃叶,桃叶渡江自迎接。云容难比美人衣,花艳争如美人颊。王令风流旧有声,千年古渡袭佳名。渡头春水年年绿,桃叶桃花伤客情。”

“果然作得好!”杨国栋称赞,“流韵圆转,婉丽动听,深得南朝宫体诗之美。”

“这次秦淮旧貌的修复,是惠甫兄的佳构,平素看不出,他还有这份才情。”彭寿颐笑着说,“我明日要向他建议,两岸还要栽一万株杨柳。”

“对!秦淮杨柳,是当年金陵又一绝。”汪增甫插话。

“前明旧院也要修复起来。”彭寿颐醉眼迷迷地继续说,“还要把媚香楼和金陵另七艳的楼院也按当时的样子修好。”

“好让今日的侯方域与李香君相会!”钱密之猛地插一句,引得大家一阵好笑。老头子自己更是笑得白胡子乱抖,缺了三颗门牙的嘴巴大开。

“你们看,金陵八艳真的来了!”汪增甫指着远处惊喜地叫了起来。

这时,赵烈文也正在得意地对曾国藩和曾国荃介绍:“中堂、九帅,卑职将前朝金陵八艳请来了。”

曾国藩等人顺着他的手势看去,果见一队红烛燃烧、彩灯高悬的画舫缓缓地向这边划过来,并传来一阵阵柔曼的江南丝竹。顿时,船上的湘军将领们如上天台,如登瑶池,都睁大眼睛,竖起耳朵,直欲饱餐吴越娇娃的秀色,咽下绕梁不绝的仙曲。第一只船头高挑一盏南瓜形红灯,上书“李香君”三字。第二只船头挂一盏方糕形黄灯,上书“顾横波”三字。第三只是一盏玉兔形白灯,上书“马婉容”三字。依次是柳如是、董小宛、郑妥娘、卞玉京、寇白门,果然八艳都到齐了。

“惠甫,你这个点子想绝了!”彭毓橘对着赵烈文竖起拇指称赞。

“好迷人的婊子们!”不知哪个粗野地迸出一句话,逗得满船大笑。

“先莫喊叫,且听听她们唱的什么曲子!”有人在提醒大家注意。笑声静下来,夜风送来一阵歌声:

秦淮夜月无新旧,脂香粉腻满东流,

夜夜春情散不收。江南花发水悠悠,

人到秦淮解尽愁。不管烽烟家万里,

五更怀里转歌喉。

歌声宛转温丽,在柔软的水面上飘曳。歌声中,李香君、顾横波、董小宛等人翩翩起舞,河上画舫、两岸酒楼以及站在岸边观望的人们一齐喝起彩来。过会儿,喝彩声停,歌声又起:

下楼台,游人尽,小舟停留一家春。

只怕花底难敲深夜门,月落烟浓路不真,

小楼红处是东邻。秦淮一里盈盈水,

夜半春风吹美人。

这时其他七艳都歇下来,只有李香君对月独舞。舞了一阵,又从舱中走出一位俊俏后生来,抱着李香君,做出种种依依情深的样子。千万双眼睛都转向这只画舫上来,仿佛在观看月里嫦娥与吴刚的相恋。

“惠甫,你今夜排的是孔聘之的《桃花扇》。”曾国藩对赵烈文说。

“不是全剧,选了几段。”赵烈文不无自得地回答,“秦淮月夜,桃叶渡头,画舫之上,演奏一曲《桃花扇》,不是最相宜了吗?”

“好是好。”曾国藩强打精神说,“只是哀怨了些。”

其实,赵烈文不知道,曾国藩此时并没有兴趣欣赏月夜歌舞,眼前这借男女情爱来怀念南明政权的《桃花扇》,反而使他心中更加伤感。的确,丝竹声变调了,一个老汉在哀哀唱道:

烽烟满郡州,南北从军走,叹朝秦暮楚,三载依刘。

归来谁念王孙瘦,重访秦淮帘下钩。

徘徊久,问桃李昔游,这江山,今年不似旧温柔。

“各位,惠甫给大家排的《桃花扇》折子的确精彩。不过,我们今夜是送沅甫回乡。还是要归到正题上来。”曾国藩越听越伤感。他不希望《桃花扇》再演下去,转脸问赵烈文,“我要的歌女来了吗?”

“来了,在小船上等候。”赵烈文略觉扫兴。

“叫她上来。”

赵烈文走到画舫舷边,对着停泊在旁边的一条小乌篷船招招手。乌篷船开过来了,一个十七八岁面容姣好的姑娘上来,后面还跟了两个男琴师。赵烈文传命那队金陵八艳划到下游去,让其他人去欣赏。

“九弟。”曾国藩亲切深情地对曾国荃说,“你自从咸丰六年募勇组建吉字营,九年来攻克安福、吉安、景德镇、安庆、繁昌、南陵、巢县、含山、和州、芜湖,最后攻下长毛老巢金陵,为国家建立不朽功劳,九弟勋业将永勒金石,垂之万世,千秋万代都是我三湘子弟效法的榜样。今因积劳成疾,皇太后、皇上恩赏人参,赐回籍养疴,愿吾弟安心息养,为国珍重,早日康复,不负圣望,再担重任。”说到这里,曾国藩的喉嗓有点哽咽,满船为之一静。

杨岳斌见状,忙举杯道:“祝九帅早日康复!”

大家都站起来,一齐举杯喊:“祝九帅早日康复!”

曾国荃两眼湿润地起身举杯:“谢谢各位!”

“九弟,过几天是你的四十一岁生日,大哥我无金银可送,无田宅可赠,只写了几首小歌子,现叫歌女唱来,算作送给你的寿礼!”

歌女清清喉嗓,琴师拨弄丝弦,委委婉婉地弹唱起来:

九载艰难下百城,漫天箕口复纵横。

今朝一酌黄花酒,始与阿连庆更生。

歌女嗓音清亮动听,酒席上的送行者和被送行者频频颔首。

陆云入洛正华年,访道寻师志颇坚。

惭愧庭阶春意薄,无风送汝上青天。

歌声把曾国藩和曾国荃带到了二十多年前的岁月,那时兄弟同寓京城,如陆机陆云一样,无奈为兄的力量有限,使得作弟弟的不能如意入仕。

几年橐笔逐辛酸,科第尼人寸寸难。

一刻须臾龙变化,谁能终古老泥蟠。

歌声变得激越高亢,唱出曾国荃组建吉字营的抱负。

庐陵城下总雄师,主将赤心万马知。

佳节中秋平剧寇,书生初试大功时。

楚尾吴头暗战尘,江干无土著生民。

多君龛定同安郡,上感三光下百神。

前首称赞克吉安,后首颂扬下安庆。曾国荃倍感安慰,萧孚泗、彭毓橘、刘连捷、朱洪章等人心中也高兴。

濡须已过历阳来,无数金汤一剪开。

提挈湖湘良子弟,随风直薄雨花台。

平吴捷奏入甘泉,正赋周宣六月篇。

生得名王归夜半,秦淮月畔有非烟。

曾国荃的眼前又浮现出攻打金陵的日日夜夜,千辛万苦打下金陵,却不料未及一百天,便被开缺回籍,蓦然间心中涌出一股苦水。

河山策命冠时髦,鲁卫同封异数叨。

刮骨箭瘢天鉴否?可怜叔子独贤劳。

曾国荃想起大哥一到金陵的当天夜晚,便叫他撩起衣服,轻轻摩挲他的背臂,含着眼泪,不厌其烦地询问每一处伤口。此情此景,随着歌声的腾起又上心头。个中甘苦,大哥知,太后、皇上却并不一定知,而那些无事生非的乌鸦们不但不知,还要诋毁咒骂,最后连太后、皇上也生了疑心,真正是“谗人高张,贤士无名”。曾国荃想着想着,满腹充满了委屈、痛苦。忽然,他放声大哭起来,越哭越凶,越哭越惨,弄得曾国藩和满船人手足失措,歌女和琴师吓得赶快停住。

“沅甫,你的辛劳,皇太后、皇上都知道,天地神灵也都知道,不要哭,不要哭了。”曾国藩说着说着,自己的眼睛也变得模糊起来。

四周画舫上的人全部停止作乐,无声地望着他们的统帅,各人心中都卷起复杂的思潮,由曾国荃的开缺想到了自己,由湘军的今日处境想到以后的艰难,人人心头上都罩上如同今夜月色似的轻纱,预感到前途的渺茫、迷惘、变化莫测、捉摸不定……

过了很久,曾国荃停止了哭泣,曾国藩和画舫上所有人才放下心来。这时明月早已西坠,东方隐隐现出鱼肚白来,两岸观赏者们都已回家睡觉去了,一条装满货物的大船驶过来。曾国荃起身向众人拱手说:“国荃就要回老家去了,望各位善自珍重,异日再得相见。”说完后,又拉着曾国藩的手说,“眼下阴晴未测,大哥你要多加注意。”

众皆怃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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