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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金三角-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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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刚刚进入阵地的李国辉正好碰上这个前方失败的关键时刻:败兵像洪水决口一样不可阻挡,人们丢盔卸甲,军官找不到部下,而士兵也找不到长官,许多新兵为了逃命,连枪支子弹也扔了。总之人人都在逃命,失败像瘟疫到处传播,死亡的魔鬼在败兵身后紧紧追逐,把他们淹没在可怕的血泊中。总之这是一个悲惨的场面,军队一旦崩溃便很难挽救,“兵败如山倒”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在金三角,几乎所有认识李国辉的人都异口同声向我保证说,小李将军是个身先士卒的好长官,脾气温和,爱兵如子,体恤下级,从不打骂士兵。问题是许多年前的这一天,小李将军从卫士手中夺过一挺机枪,哗啦推上子弹,凶恶地命令督战队:“开枪射击!……格杀勿论!”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因为这道命令不是针对敌人,而是向着自己战友,那些浴血奋战好容易逃脱敌人魔爪的败兵发出的。开火射击,将子弹无情地射进他们胸膛,将他们置于死地,我头次听说这个残酷细节时心情感到无比窒息,我想象不出被自己人打死是怎样一种惨烈场面,但是我理解求生是人的本能,没有人愿意死,士兵在战场上求生的愿望是正当的。
可是反过来说,谁对失败负责任呢?作为长官,谁也不愿意下令对自己士兵开枪,因为没有人想做千古罪人。我相信李国辉很清楚自己的风险,他一生的功劳也许抵不上一个千古骂名,他决不是不想让他的士兵活下来,而是一旦战败,大家都活不下来。从这个意义上说,逃兵和开枪都是被迫的,都是战场行为,都出于别无选择,因此我理解军人的两难处境。
幸存者说,那天督战队朝人群猛烈扫射,当场打死打伤败兵无数。死者横尸遍野,伤者痛苦惨叫之声不绝于耳,无异于一场血腥屠杀。曾带路上拉牛山的向导老秦,他爷爷被敌人炮弹炸死,他大伯却死在督战队枪口下。
我问他:“你认为你大伯死得很冤吗?”
他闷声回答:“都是打仗打死的,有什么冤不冤的。”
我说:“这两种死亡性质不一样,你不这样看吗?”
他漠然地摇头,好像我的问题很古怪。
大溃败的脚步奇迹般停下来,山崩被制止,士兵重新返回前线阵地。据说此战下来,李国辉趴在地上嚎啕大哭,拔出手枪欲自杀,幸好被卫士及时夺下。后来他下令所有死者一律给予忠烈抚恤,一视同仁。

5
与南线战场相比,北线战场相对平静。
战场指挥官段希文沉着指挥,以逸待劳,他的任务是狙击克钦兵,不许他们渡过江来威胁拉牛山侧翼。他把队伍摆在江岸,沿江数十公里,无论大小渡口一律封锁,所有渡筏渡船全部凿沉,依托水深流急的大江与克钦兵隔江对峙。
这是一场奇怪的战争,或者叫做北线无战事也可。白天晚上,枪声零零落落地响着,仿佛提醒人们这里正在打仗,但是战争被大江隔断,所以暂时没有激烈的面对面的厮杀和交锋。克钦兵擅长丛林作战,森林是他们的家,横在他们面前的惟一障碍就是江水。一旦让他们渡过萨尔温江,就如同把豹子放出笼子,毒蜂引出蜂窝,那些密不透风的热带雨林和像大网一样张开的柔软藤蔓都变成克钦兵的藏身之处。
萨尔温江上游是云南境内的怒江。怒江从青藏高原滚滚而下,汇纳百川,劈开山谷,由于金三角是高原地形,因此萨尔温江到处峡谷壁立,暗礁密布,惊涛拍岸,吼声如雷。人畜渡河需在几处水流平缓的渡口,以大木筏运载,钢缆牵引,只能白天慢慢渡过。克钦兵调集民工砍伐大龙竹,扎制许多大竹筏,晚上就沿江燃起许多火堆宿营。
大战前夕,指挥官段希文同参谋长雷雨田走出指挥部观察敌情。
1952年战场上的他们还不是金三角的主宰,距离他们登上历史舞台还有一段遥远的路程,我在黑暗中看见他们还算得上两个青年军官,坚韧、沉着和充满自信。他们举起望远镜,看见江对岸那些来自北方部落的山兵围着火堆吃饭喝酒,许多人弹起口弦琴,拍打象脚鼓,跳起民族刀舞,好像欢度一年一度的“摩瑙纵歌”节一样。
两人相视一笑,觉得很开心,段希文向炮兵发出命令,树丛中很快就有迫击炮转动的轻快声音传来。在夜间,火堆是最明显的炮击目标,克钦人个个都是好猎手,但是他们未必是好军人,因为他们从未受过军事训练。几分钟后,一发试射的炮弹挟带尖锐的哨音从天而降,偏离目标落到了山背后,猛烈的爆炸使所有山兵吃了一惊,他们个个直起脖子显得不知所措,好像不知道天上为什么打雷。以后接踵而至的炮弹及时修正山兵对于现代战争的认识,炮弹准确落在火堆上,巨大火球腾起来,树林燃烧,被炸得四分五裂的尸体像烤羊肉串一样倒挂在树枝上。迫击炮手个个都像惟恐考试不及格的小学生,在长官面前卖弄射击本领,于是夜空被大火映得通红,炮弹尖啸着撕裂空气,死神从空中追逐不幸的克钦人,炮弹爆炸的巨大轰鸣声从江面隆隆滚过,不绝于耳。
可以肯定,对于远征金三角的克钦勇士来说,这个夜晚绝对是一个灾难的开始,擅长使用弓箭、长刀和火药枪的部落民族头次被现代战争的阴影笼罩,就像他们祖先流传的神话故事:勇士还没有看见魔鬼,就被天上掉下的雷电莫名其妙炸上天。
度过一个不眠之夜,克钦战士怀着复仇和消灭敌人的万丈怒火,开始登上竹筏向东岸进攻。这天天气很好,空气好像过滤一样清澈透明,把昨夜的噩梦留在黑暗中。太阳明晃晃地从山头露出脸来,第一抹跃动的阳光猛地投射下来,于是两岸参差的树木和打着旋的浑浊江面一下子就燃烧起来。阵地上的人们看得很清楚,那些像蚂蚁一样蠕动的克钦人离开江岸,竹筏扎得很大,很结实,人蹲在竹筏上,互相拉得很紧,像一些摇摇欲坠的货物。艄公站着撑篙,由于江水湍急,竹筏先沿江岸往上游撑一段,然后再顶着水流摇摇晃晃地向对岸冲来。
雷雨田问段希文:“再来几炮,将竹筏炸沉?”
段希文摇头道:“杀鸡焉用牛刀。天气这样好,我看来一场比赛如何?……传我的命令,各连、排射手,三人一组,专打撑篙掌舵的。击中一个目标奖两块大洋,空枪者受罚。我当裁判。”
命令传达下去,射手个个使出看家本领。随着一声声枪响,步枪子弹拖着长长哨音飞向目标,那些绷直身体的艄公船夫一时间好像弹断的琴弦,纷纷中弹落水。竹筏无人撑篙掌舵,就像失控飞机一样在江面上打着旋,或被江水掀翻,或飞快冲往下游。可怜的克钦人本是山地民族,个个都是旱鸭子,他们逞雄于大山树林,水性却一窍不通。高山峡谷中的萨尔温江水来自雪山,水冷彻骨,即使谙熟水性的人也难以泅渡,何况秤砣般的克钦人?翻滚的江水转瞬间就吞没竹筏,抹去竹筏上的人群。不多一会儿,江水依然,竹筏和勇士无影无踪。
相持数天,克钦大军被江水阻挡,尽管总部十万火急催促前进,缅军还派飞机来扔了几回炸弹,但是天堑就是天堑,除非你长了翅膀会飞。有几次克钦兵试图另寻偷渡地点,但是老谋深算的段希文棋先一着,派部队严密布防,无懈可击。
克钦首领只好下令安营扎寨,躲在炮火射程以外与汉人军队隔江对峙。

6
残酷的决战在拉牛山口展开。
拉牛山绵延百里,亘横在孟萨坝子与萨尔温江之间,形成一道阻挡进攻者通向胜利脚步的天然屏障。对战争双方来说,拉牛山是决定胜负的关键所在。李国辉必须在这里阻滞敌人,保卫孟萨总部,等待主力到达决战。对于雇佣军来说,前有高山,后有大江,这是一个危险的井底,他们必须尽快攻克拉牛山,占领孟萨,才能跳出困境,争取主动。
缅甸空军飞来助战,十几架轰炸机排出三个梯队,对拉牛山以及四周山头狂轰滥炸。比之两年前那场战斗,缅军飞机无论性能质量还是飞行技术都今非昔比,飞机低飞俯冲,投下许多炸弹燃烧弹,森林大火熊熊不熄,硝烟弥漫天空,连空气都因轰炸而变得滚烫和令人窒息。江对岸的缅军重炮也实施炮火支援,每天发射上千发炮弹,将突兀的岩石削平,参天大树被连根拔起,工事炸塌,地堡掀翻,许多汉人官兵来不及躲避,被活活埋在弹坑里。
营长张苏泉费力地爬出废墟,他的指挥部不幸被一发炮弹击中,副营长和传令兵当场殉职,幸好排长张奇夫(坤沙)带人及时将他刨出来,值得庆幸的是营长还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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